“可以肯定，不是瘤。”这可怕的声音终于响了。

“髓腔是畅通的，没问题，”大夫说。

“他喊。妹妹那时只有五岁，叫着：”让我采！让我采！“他把妹妹抱上山坡，去采那个大松蘑…他是母亲为之骄傲的儿，是妹妹可以依赖的哥哥。以后呢？将来呢？他听见钢针刺透了骨的声音，大夫的声音：”好了，别动！“他一动不动，浑都了，求求上帝，是个容易剥离的瘤吧！他望着远山，望着那座兀傲的山峰，在心里祷告，许愿：如果能治好，我第一件要的事就是跑上那座山的山，搀着母亲，拉着妹妹，一同去…”如果是个瘤，又是长在脊髓表面，很容易剥离，那就什么残疾也落不下了。“他反复回忆着那个年轻女大夫的话和她说话时的表情。女大夫是想安他，或者也是想向他暗示：要有另一准备。另一准备？当然有：死！

墙上有一个电源座，他记得，不，他够得到。他早就在褥下面藏了一电线。他往床边爬…他家住的那条胡同里有一个扫街的老（他后来就是和这个老一块扫街，结下了很的情），一条胳膊是残废的，腰也伸不直。老过去摆过烟摊，不会烟的人走过他的烟摊也要买一盒。可是人们吓唬孩的时候怎么说？“拽来啦！”或者：“不听话就把你送给那个拽老去！拽老正想要个孩呢！”…他往床边爬，奇怪那个老为什么还能活着。窗外的笛声又响起来，孩又在唱，唱着一个童话…上中学的时候，育课上测验立定远，

…他像个虾米似的躺在手术台上，大夫们在他背后忙活。腰穿检查，第八次了。也许是那很容易剥离的脊髓瘤？大夫们总不愿意放弃这怀疑，不如说是不愿意放弃这个希望。他看着那些药柜、药柜里的那些药瓶：针剂、片剂、剂…看不清药名。不知有没有氰化或者安眠药。假如不是那容易剥离的脊髓瘤的话，能有一瓶安眠药就好了。大夫在他腰上涂碘酒，涂酒，冰凉。他像个犯人那样等待着判决。他奇怪为什么很多人都更怕死刑；他可宁愿是死刑，也别是无期徒刑。最好是那很容易剥离的瘤，要么脆是癌！从药柜的玻璃门上，他看见了窗外的绿树和远山。淡蓝的、绿的、灰的、黛的远山。他在那些山上跑过。…雨后的山路很，母亲领着妹妹在后面小心地走，他在前面跑。“走这边，这边不！”“他在前面开路。他不怕，他的有劲儿，浑都是劲儿，捷地，毫不吃力地攀登，像个真正的男汉。”这儿！这儿有个大蘑菇！

“就是说，还是脊髓本的病变。”宣判了。无期徒刑。上帝决心不保佑你…

是有这么一回事：二十岁。青的大门刚刚向他敞开，却就要关闭；那神秘、好的生活刚刚向他走近，展了一下诱人的彩，却立刻要离他远去，再也与他无缘了…假如不是人，假如人世间本没有那好的生活，也就好办。不幸的是他是人，走到了青的门前，又没有人的份证。他的份证上有一个“残”宇，像犯人上烙下的印疤。这就够用的了。那门里有五光十的生活，你就只能站在门外望一望，然后走开，走到你那孤独的屋下面去…还不如走到人间以外的地方去！还不如走这非人非鬼的躯壳！——就这么回事，归结是这么回事。哦，没有别人，在这不吵不嚷的夜里，自己用不着对自己装蒜。贡献？谁也不会愿意为那把自己排除于外的“好生活”而努力地去什么贡献的。至少他是这样。

“呼气…气…憋气…”压脖。压肚。“呼气…气…憋气…”压肚。压脖。“呼……憋住…”

…晚上很，同屋的病友都到院里去了。那个老大学生也坐着椅去找人下棋了。他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听着街上乘凉的人们的吵闹声。有一支笛，有一个孩在唱：“蓝蓝的天上云和月，有只小白船儿，船上有棵桂树，白兔在游玩…”他拉住床栏坐起来，朝窗外望。树影婆娑，月光皎皎，像是神话剧里的舞台布景。“…飘呀，飘呀，飘向天边…”像是幕后天使的歌声。他从来没有觉到人间是这样过，这样平和、温柔、安逸…但又是这样遥远，可望不可及。他像一个鬼魂窥视着人间。不仅是羡慕，简直就是嫉妒。他使劲站起来，想走到院里去。两不住地抖。扶着床栏，扶着墙，他拼命地难为那两条残，还想象过去那样走。摔倒在门旁。躺在地上气。他用目光在屋上发狠地写着“死”写着“癌”写“氰化钾”、“d。d。v”虔诚，上帝会派死神来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