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媳妇脸上也爬满了皱褶，婆婆的脸简直变成了一张皱纹成的脸。她不能再盘了，？在被窝里，着青黄的肩胛骨。炕席上一只旧碗还在，边沿只多了几个小豁，婆媳的嘴又把它们挲得显光。但媳妇告诉我，现时盛在碗里的已不再是灰的豆粥，而是拿麦换来的面条。村里有电磨，也有轧面机。媳妇还懂得用“八五粉”、“七二粉”这些名词来解释这面的成，说，现在每逢来客人都要用上好的“六○粉”招待。她们真的招待我吃了“六○粉”面条。“六○粉”这当在富粉以上吧。

“怎么没有？”她说：“看见那个匣了吗？”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知这里正盛传着一个新名词：旅游。城市的女人和男人都为着旅游而来到这里。他们打着太伞，穿着“耐克”面对这无尽的山，多弯的河，唱着“不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也有发现这一河石的有时你站在山之巅遥望这河，石上尽是红的衣绿的伞。也有女人在河里“疯”但那是五颜六的斑斑，人实在无法面对这五颜六的斑斑肃然起敬。有人喝完可乐把易拉罐狠命向远投，石上泛着尖厉的回响。

婆婆闭起双不再和我说话，我只和媳妇作了告别。临门，我没忘记把婆婆的梳妆匣放回原，并告诉媳妇只要我山，一定来看她们。

婆婆的在枕上活动了一下，示意我去注意一只摆在迎门桌上的梳妆匣。这是个一线装书大小的木匣，当年，外面显然涂过红漆，现在被灶膛的烟熏得漆黑，只有两朵牡丹，边缘还清晰可鉴。二十年前那本还透着粉。我知这是婆婆嫁时的嫁妆，我把这匣抱到婆婆前，说：“上次我来，就见过它。”

我吃着“六○”还是记着那个河里没规矩的故事。我对婆婆说——差不多是凑近她的耳朵喊：“您是说过河里没规矩这句话吧？”

“您也下过河？”我迫不及待地问。

婆婆一下就听懂了，用被把着的肩胛骨盖盖，把脸转向我说：“那是我们年幼那工夫。”

使我又想起了二十年前这一句话。我怀着烈的望，想去证实一下我的记忆。于是在河的，大山的皱褶里，我来到一个先前曾经住过的村。一位熟悉的大嫂把我引她的家中，我记起了那时她分明还有一位婆婆。一个家里只有这两个女人。那时的我尚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个刚校门不久的年轻画家（虽然也胡拉楂），连在炕上盘吃饭都不会。这位婆婆在饭桌前却把盘个满圆，她给我盛粥，再把指的咸菜条一筷一筷地挟我碗中。我嚼着咸菜，学着她们婆媳的样，拿嘴勾着碗边呼呼喝着灰黄的稠粥。这粥里有玉米？，有豆。婆婆告诉我，这豆叫豇豆，平时鲜红，一遇铁锅，自己和粥就一起变成灰。然而味是鲜的，有一鱼腥味。晚上我便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给她们婆媳画像。她们的睛使劲盯着前方，不敢看我。该媳妇时，媳妇的两腮绯红；该婆婆时，婆婆脸上的皱纹便立刻僵起来。夜了，我就着炕席睡在炕的这，婆媳俩就睡在炕的那。她们或许是怕我和两个女人同睡一席不习惯吧，婆婆才不由己地讲起了那个“河里没规矩”的故事。但我注意到，那个年纪稍长我的媳妇，还是睡在婆婆的那一边，让婆婆作为我和她的分界线，作为人的证明。夜里我睡不着，但不敢翻。

走她们的家，我作着自己的呼，觉得上动的净是自己的血。我为着婆婆终于给我证实了河里的事而庆幸其实婆婆为我证实的并非只那句老话，她使我明白了为什么面对一河石，人非要肃然起敬不可；为什么面对一河石，人会到自己的龌龊。因为那里留住的是女人的青，是女人那“疯”有了这河里的自己，她们就不再惧怕暮年这个蜷曲着的自己，着肩胛骨的自己。因为她们在河里“疯”过也值了。

婆婆说着，拿盯住漆黑的房梁，房梁上有个挂篮的木钩，和房梁一样黑。我记着那钩上有时有篮，有时没篮。现在钩空着，倒显得婆婆的回忆更加真切、悠远。莫不是她只相信把一个年轻的自己留在了河里？莫不是她只相信留在河里的那个自己才是自己？年幼，疯着…如今这个着肩胛骨的老女人，有哪能与河里的女人相比？

“您是说十六岁过的门？”我问。

“可不，过门后就和妹下河。我娘家在山那边…没河。那阵…谁没打年幼时过过？打，闹，疯着哪！”

婆婆说：“那时候我十六。是我爹从龙门集上挑的，龙门逢五排十大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