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是关于农村里男女间的荤事儿,令当时尚未开窍的他从旁听来,既新奇,又惊讶,特别是印德钧,出身好,党员,在单位里地位眼看着扶摇直上,却在他们那间小小的宿舍里,极放松、极坦率地谈论农村里种种男女间的“乱搞”谈到兴浓处,嗤嗤地笑,两只眼睛生动地放着光,吸一口烟,眼皮又更富意味地眨动…
直到今天,他回忆起来,就印德钧和金殿臣所描绘出来的农村风情而言,那真是一个性开放的世界,乃至于天堂。那些话语在他心底的积淀,使他多少年后,一看到《红高粱》那样的电影里的男女野合场面,便立刻承认其真实,而且体味到一种超越性的审美乐趣。
…他记得,金殿臣有一回说起,他们村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一个晚上还能睡三个相好的,而印德钧就说,他们村有一家,三辈都是光棍,给小辈娶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寡妇当老婆,结果那妇人跟他们三个男人都睡,不是强迫的,是她自愿的,三个男人都很强壮,她丈夫十八岁,公公三十五岁,爷爷五十二岁,一家子居然过得和和睦睦。那女人也不避讳他家的乱伦关系,私下还跟与其相好的妇人说,最有劲的,是那个爷爷!后来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你说那是她儿子,还是小叔子,甚至叔爷?…这些乱七八糟的秽闻,如今再问起来,印德钧还承认他自己扩散过吗?…他实实在在地记得,印德钧讲起这些违反伦常的事情时,并不给他以虚伪人格的感觉,甚至恰恰相反,就从那时起,印德钧对他有一种亲和力,虽然到文化大革命当中,印德钧最后升为了单位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可是在单位的“头头”里面,惟有印德钧给他一种平和、安全的感觉。
印德钧让他参加对金殿臣的夜市,这是不是一种虚伪冷酷?至少,他清楚,你印德钧在男男女女一类事情上,与金殿臣起码是在精神上同流合污过…但他从那时到现在,都没有从这个角度对印德钧产生过反感。他当时就知道,单位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心中有数,热心于揪金殿臣、斗金殿臣并一定要把金殿臣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的,是司马山而绝非印德钧。司马山当时是革命委员会委员,分工管人事保卫。
7
那是一座旧楼。楼下一角是几间宿舍,金殿臣住最靠边的一间。夜市就在楼上的一间办公室里进行。那间审讯室与那间老霍钉牢窗户形成的监牢就隔着一层地板(也是天花板。是的,我们踩在脚下的,往往又正是罩在别人头上的。我们或许又会有意无意地与别人易位。这类的联想算得深刻吗?)。
他记得,他进入那间审讯室时,司马山似乎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其他的人也都给他些含含胡胡的表情。他拣了个最靠边的椅子坐下。印德钧倒分明给了他一个微笑。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不是这个圈里的人,他与这个圈子的惟一联系,也就是印德钩递过的一根丝线。他看出,司马山等人甚至于没有工夫对他表露轻视,就连往窗户上钉木条的那个老霍,霍木匠,也一副将他忽略不计的表情,倒是他心里不禁蔑视地问:你老霍算个什么呢?你什么也不是!他们让你在这儿,不过是要你充当打手罢了!哼!
…把受审者提上来时,参与审问的人们要先商量这一回合的战略与战术,或者说是磋商“斗争的艺术”除了他,其他人已经多次研讨过了,但这一晚依然兴致勃勃,你一句我两句的,互相把昂扬的斗志挑逗得更其鲜活火爆。他听着很觉新奇,又不免悚然。因为不禁暗想:如果有一天,是研讨如何地与我奋斗、其乐无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