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主要是我们家阶级成份有问题,还不仅是姥姥该算“地主婆”的问题,我姥爷爷呢?他在监狱里,是历史反革命,并且,我舅舅,就是我母亲的哥哥,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你想我这是出身在一个什么家庭?你没印象吗?我母亲那么积极地投入文化大革命,可是后来还是被进驻的工宣队看成了一个“坏头头”一打发到“干校”就是好几年…你在同一座楼里,居然没在意,是呀,我们跟你,没什么牵扯…所以我今天要特别找上你,让你懂得,当年,就在你身边,一个我,一条生命,在默默地寻求,一种可能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那时候,按阶级成份划分人群,对待人,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在学校里,我不能跟成份好的学生同座,跟我同桌的,是个女生,她出身是资本家,并且没有我那样一个说起来多少可以遮点丑的父亲,因此,她在班上就更受歧视。她叫吉向红。
…说真的,我倒很喜欢跟吉向红同桌。记得有一天,她穿了一件红毛衣来上课。那件红毛衣非常扎眼。不是红旗、红领巾的那种红色,而是一种在当时来说,显得多少有些个出格儿的红色。并且,那毛衣的领子,也挺不一般,是当时很少能见到的那么一种坠着两个小球球的样式…我就悄悄问她:“你妈妈给你织的?”她就悄悄告诉我:“唔,今天我过生日…”啊!她过生日!当时,学生是不兴过生日的,而她家还给她过生日!这让我想起了我姥姥,姥姥不管在哪一年,总是认认真真地给家里人过生日,哪怕那方式只不过是下一碗打卤面、蒸几个寿桃儿…我就更小声地悄悄跟她说:“我们家也给我过生日的…”一激动,我把我那铅笔盒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把铅笔盒送给了她——那是一个旧铅笔盒,是“文革”前出产的,铁皮的,印着彩画,画着很漂亮的一大束鲜花,那本是我妈妈用过的…它为什么没被当做“四旧”破摔?因为它上面,不知为什么印着一行这样的字:“把最美的鲜花献给亲爱的领袖斯大林!”是的,不是献给毛主席,而是献给斯大林,并且不是说“伟大的”而是说“亲爱的”…这很奇怪吗?人生里,总有一些这类不典型的、不算太大、可是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个铅笔盒很让班上同学嫉妒,连班主任老师也总觉得它扎眼。可是因为有“亲爱的领袖斯大林”保佑,所以我也就总大摇大摆地用着它…我把它送给了吉向红,当做生日礼物,你想这是件简单的事吗?…我和吉向红的这些小动作,被坐在我们后面的同学注意到了,他们就开始打击我们…自习课上,事情发展到后面的同学,故意往吉向红的毛线衣上甩墨水点儿,吉向红哭了,我忍无可忍,就回过头,问他们凭什么欺侮人?!当然,差点儿就打起来…我冲出教室,去找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跟我还没走进教室,就听见里面乱成一团,有人笑,有人叫,有人拍手,有人跺脚…我们进了门,我一下惊呆了!…你得知道,那时候班上学雷锋,每一组发了一个大箩筐,是用来装拣拾的回收物品的…我就看见吉向红被装进了一个箩筐,横倒着,被这个一脚,那个一脚,踢得滚过来滚过去…现在我一闭眼,还能活现出吉向红那张闪动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简直要爆炸开来的,极度的恐怖…那一天是她十岁的生日。
这件事给我的刺激,是我在心里,狠狠发誓——我要拼命,拼命改变那打在我身上的“出身不好”的记号,我想我惟一的办法,就是比任何同学更努力地学雷锋…我在一个学期的时间里,便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你想起来了吧?连胡同里的宣传栏上,都贴上了我的相片,介绍了我的事迹,我最动人的事迹,就是全面照顾咱们院楼下那位光荣的退伍军人——我叫他潘大大——我不但帮他做几乎一切的家务事,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帮他倒尿盆…你当然记得他吧?你叫他老潘?你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令人尊敬的?他原是你们单位里管总务的…他一只眼睛里长了个“萝卜花”一条腿有点跛,长得很像电影里的狗腿子,可是他却是个孤身的荣誉军人…开头,我去帮他做事,他还客气几句,后来,他习惯了,我如果偶尔没去,再去了,他就很不高兴…那座楼,现在也还没卫生间吧?大家都要到楼后头的公共厕所去行方便,大多数人家,家里都准备了尿盆,小便尽量就在家里…给潘大大倒尿盆,我确实觉得很光荣,但是,没多久,他就连大便也不去厕所了,我要倒的,也就不仅是尿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