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都没有人，我换上衣服，躺在黑暗中，再次看见那只狗，一只白狗，脸很长，既像狼，又像狐狸。看见它我就跑，它疾跑如飞，如同一闪电就扑到了我跟前，我一歪，就倒在石灰池里，我躺在床上，再次闻到了石灰浆苦涩清凉的气味。

我曾经用旧报纸包着剪掉的发，兴冲冲地走过东门、西门、灯光球场，来到西河边的收购站。然后，手里拿着卖发得来的五角钱的款，一路买着零吃回来。话梅、酸萝卜、饼、粽、炸糕、生米、白鸽糖，它们缭绕着我的童年时光，像星星一样遥远。我在路过西门的时候停下来，停在照相馆的门，那是我特别喜停留的地方。我照相，我到时光一去不复返，我要让它停留在相纸上。从十二岁开始，我每年生日都要来给自己照相，三角八分钱，一寸照。七到十二岁，住在沙街的五年里，我没有照过相，我不知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样的，梳什么样的发，穿什么样的衣服，有多瘦，一概不记得了。

我真愿意补回来，愿意有那样一张照片，我神情严肃，扎着辫，穿着一件粉底浅蓝碎上衣。

我第一次爬树爬的就是利局的槐树。我双手抱树，吕觉悟在我后。她刚刚爬了上去，在树杈上坐了一小会儿。我说我也要上，很费劲，整个往下掉，双手吃不住劲。吕觉悟下树，她托住我的，我手忙脚才终于上去，十分狼狈。我坐在树杈上，看到利局院里左侧的一排冲凉房，还有一排砖房，其中有一间，门上贴着两个喜字，窗上也贴了喜字，我知，这就是新娘房。一男一女走去，关上了门，他们要什么呢？张二梅说，他们要脱光衣服，两个人抱在一起，男的在上面，女的在下面。她和农业局的小孩偷看过，但没看清楚。我也想看，我伸着脖，一只手抱着树，另一只手搭凉篷，像孙悟空。可惜没有火金睛，看不见，大中午，外面亮，屋里暗，一都看不见。就算了。

石灰池是利局的，还是供电所的，抑或是农业局的呢？任何单位化石灰都是在门围上一个池，生石灰，像西瓜大小，保持着石形状，它们被投清里，发声，烈的白烟升起，伴随着生涩的气味。也见过一堆生石灰在池里，再用浇，浇到哪里，哪里就会发声并升起烟，好像生石灰的肚里憋了一肚火，非得用才能把它发来。它把火气发来，发来它就好了，就变了，变成了一摊石灰浆，而不再是白的石。

那排槐树有好几棵，四五月开着白的小，有人用竹竿打下来，拿来晒收购作药。沙街和龙桥街，经常会看到谁家的门晒着东西，一摊一摊的，一摊橘，一摊蚯蚓，一摊骨，一摊龙或荔枝，或者什么草的。收购站是我们生活的重要组成分，一只牙膏能卖两分钱，一只胗能卖三分钱，杀的时候就要小心翻过来，不能碎，这叫内金，治小孩积的。骨、发、橘，都能卖，是不少人家的重要经济来源。

那件衣服，粉底、浅蓝的碎，我把它看成是一个奇迹，它曾被河冲走了，第二年，它又神奇地回到了我手上，我永远记得它。那年夏天，我蹲在河边洗衣服，一松手，衣服就被河带走了，它越漂越远，我够不着，看着它漂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这是一件新衣服，我刚刚穿了一两次。我懊恼，又担心挨骂，不久也就忘了。第二年夏天，中午时分，沙街的几个女孩兴冲冲地跑到我家，她们叫：飘扬飘扬，你看看，这件衣服是你的呢！我不相信，但它真的又回来了，彩鲜艳，像是新的，经过了一年的时间，它没有变黄变旧，甚至净得像刚刚洗过。我认领了它。我想它肯定是被沙埋住了，在密封中，不见光，没有磨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