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我唱时也只唱半阕…”
这话说得严重,连纳兰容若也不禁变色,却仍笑道:“愿闻其详。”
沈宛早已成竹在胸,她侃侃说道:“以《长相思》为例,开篇‘山一程,水一程’破空而来,‘夜深千帐灯’何等壮观,然而后半阙‘风一更,雪一更’便显匠气,‘故园无此声’更是萧飒气弱,牵强无力。《菩萨瞒》也是如此。开篇洒脱,浑然天成,而收尾力怯,气若游丝,故我向来只唱半阙即止。时人多以公子词比李后主,我却以为若论缠绵悱恻,自然相类,若论境界深远,则远不如后主之沉郁慷慨,只为李煜伤的是家国之恨,公子心中所系,却不过儿女情长罢了;又有人以公子与晏殊相提并论,谓之皆写情圣手,我却以为晏殊如歌,而公子似泣,古人云‘哀而不伤’,公子词却未免失于伤痛…”
话未说完,顾贞观再也忍不住,喝道:“满口胡言,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懂得什么是‘哀而不伤’,又什么是‘沉郁慷慨’?”纳兰容若却笑道:“沈姑娘说得极是。顾兄大可不必为小弟开脱,那更让小弟无颜自处了。”说完,他凝视着沈宛低声道:“可惜聚散匆匆,若是早一点认识姑娘,有机会从容请教,或者容若不至误入歧途。”
沈宛听这话说得沉重,语意十分不祥,倒愣住了,一时不能回答。顾贞观接茬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你愿意请教也好,指教也好,倒不必急在今日。我早说要介绍沈姑娘给你,你却总是推三阻四,难得今儿总算见着了,倒又相见恨晚起来。看你从此还怪我老顾多事不了?”说着哈哈大笑。
众人也都笑了一回,撤下菜肴,换了金谷酒,朱彝尊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儿有花有酒,不可无词,大家当吟咏一番,以记今日之会。”
纳兰容若笑道:“小弟请各位兄长前来,正有此意。然而沈姑娘方才说容若之词往往只有半阙,无异当头棒喝,今日倒要藏拙,不填词,却来吟诗如何?”
顾贞观向沈宛笑道:“都是你害的,吓得容若老弟都不敢填词了。”
沈宛原只为吸引纳兰注意,一心想着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料竟伤了公子的心,心中懊恼,忙起身施礼道:“公子这样说话,小女子怎么受得起呢?”
容若含笑道:“既受不起,那就劳姑娘莲驾,好好跳一支舞吧。”说着指着渌水亭外两树夜合花道“我们今日把酒赏花,就以这‘朝开夜合’为题,各自吟咏,以志今朝之会。时限以沈姑娘的一支舞为度,舞罢诗成,逾时者落第,何如?”
朱彝尊、顾贞观都道:“这命题极雅致,又有趣,赏名花,娱歌舞,会诗朋,品美酒,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沈菀站起来,几乎要发抖。她等了七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穿上最美的衣裳,为平生最看重的人献舞。她眼里含着泪,款款走到亭子当中,静静立了片刻,仿佛倾听云端里天帝的号音。而后深深注视了纳兰公子一眼,蓦地袖子一扬,随着袖中花瓣的挥洒,也像一朵花般风回雪舞地旋转起来。起初似乎柔软无力,缥缈得如薄云清风一般,接着转得越来越急,就像落花不耐狂风疾,风已住了,花还依然飘舞,一招一式都不肯马虎,每一道眼风,每一个手势,每一下扬袖回身,无不美到了极处,也柔到了极处。
他微笑地看着她,眼中分明是惊艳。
她终于做到了,让他赞叹、激赏、怜惜——他读懂了她的舞,也读懂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