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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我不情愿挨近他,怕嗅到他肤的味和朽腐的羊的味。这山大刹中蛛网和浮尘的味完全一样。

“就叫外公吧。”他想了一阵之后说,说得很没有把握。

有天早上我突然醒来。活佛收我为弟时听到的颂辞涌上了。颂辞就那样涌了上来。好像不是我说它们,而是它们自己冲开了我的嘴。我看到铁窗外那株槐树开了。我就晓得你是我想像的那个样

我放下连环画《铁游击队》,轻轻牵动舅舅的衣角。他叫我倚着他看书。我又看了一本。那本连环画的封面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两个越南红小兵击落了树上一只大的蜂巢,几个国兵在野蜂的追击下,用长满长的手抱住脑袋哇哇叫。

“阿来。”

舅舅像安抚小孩一样,跪下来连连亲吻外公的额

“你的小小的手才是莲一样的手掌呐。”

我想外公已经疯了。

觉一段曾经饱分的木正在枯。后来外公死时,躯缩得更小了,他的尸蜷曲起来,勾手曲膝,蜷曲成了婴儿在母腹中的形状。

下午,我们赶着羊群下山。

这个已经死去的老我们叫他外公。其实他是舅舅父亲的哥哥。和我们的亲外婆没有特别的关系。我要把他写小说,实在想不起汉语中对他这长辈是怎么称呼,便问一个汉族同行。

“嗯。”“在监狱里那阵我就想像我妹妹的儿的样

你已经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他想自己治疗,想起药方却忘了咒语,好容易记起咒语时,药方又从脑里溜掉,从心里溜掉了。

他鹰爪一样的手揪住我,诡秘地对我说:“我的医术来自一只红狐和一只白狐。”

这天,羊走到外公面前的泉跟前时,他愤怒地挥杖击打面,羊群惊异地离开了泉。他突然一闭睛,并像小孩一样张大了嘴,哭了,哭声像羊叫唤。他攥住舅舅的手说:“我看到你们回来了,我梦见了阿来被一只神鹰叼走。梦见你前开了红朵。”

俘虏行列。后来,他被判徒刑,1961年才刑满回家。

舅舅对我的脸细细端详。羊四散在坡上。我们看着山下的村。看到人们从地里回家,屋上飘起炊烟。看到炊烟渐渐消散。看到人们现在人民公社的地,男人们修理篱栅,女人们在地路边补亚麻与向日葵。他们的歌声就像缓缓过的时日一样厚悠长。

我把手伸到他前,说:“看看这是什么?”

外公哭诉说,他的颈项上生了疔,痛得钻心。

外公泽尕尔甲坐在井泉边上。这个习医的老和尚好像在专注地眺望西方的绚丽晚霞,又好像在注视脚前泉井中翻起的珍珠般的泡沫,以及那只浮在上的洁净自然的桦瓢。泽尕尔甲半僧半巫,声称常从一些聪那里获得灵验的医术。他声言他拿手的去掉球上白翳的方法,就是从蛇受到启发的,后来又说是得自一只不能唱歌的画眉。他对我说:“孙,过来过来。”

外公是个喇嘛。

他嘿嘿地笑了,嘴里冲的气息仿佛来自旱田野。我想这个老肯定被拆卸开过,被他那灵验的医术与奇奇怪怪的思想拆开过。他的内脏一定挂在什么地方风了,又重新填了他的腔。我的外公像一尊燥洁净的蜡像一样闪闪发光。那天他坐在他拭得十分明亮的紫铜便壶上,嘿嘿地笑了。

舅舅对我说:“你外公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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