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尚算有理。那么宋人呢？足下不以为商战遗风，将使他们如龙归大海一般么？”

卫鞅心中原本郁闷，加之酒力冲击脸泛红，竟是颇为兴奋。见红衣士人有意论战，便直抒臆：“诸百家，务虚论理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怀古念旧者多，推动时

白发老人笑：“人生相逢，何必相识。足下可愿移樽共座？”

有何见呢？”

卫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的拱手礼“前辈察远，以为当今天下何可去？”此时俏丽侍女已经轻盈走来，将卫鞅的酒转移安放到老人案上，又轻盈而去。

老人微微摇“未必如此。且不说秦为久战之国，亡秦难于登天。单以秦国新君论，即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气概。栎城新近传闻，秦国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国耻碑，自断左手三指，竟以鲜血涂写国耻二字。此君宵衣旰，勤政民，又兼刚毅果决，战国以来却是闻所未闻之国君。老夫观之，只怕秦国崛起就在今世。”

白发老人：“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可去也。”

卫鞅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绵无神，与宋人如一辙，不饮也罢。”

“请前辈明示。”

老人抚须微笑“宋国可以寿终正寝，宋人却未必。放三千年，国人才能何曾于国运盛衰等同？宋人英华聪慧，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多少时候，恰恰相反。诚如卫国有公这样的英杰之士，不也是奄奄将亡之国么？由何在？足下思可也。”

“老夫刚刚从齐国云游而来。齐国新近称王，国王田因齐志向远大，筑起学广招贤才，气象不错。然则齐国旧基素未动，齐王号令步履唯艰。老夫曾与齐王有一面之晤，观齐王之相，一方称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卫鞅听得怦然心动，正想发问，却闻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一个蓝衫士人声：“知么？魏王与齐王比国宝，魏王说国宝是夜明珠，齐王说国宝是人才！”一紫衣剑士接：“夜明珠是国宝？魏国可就要完了！”另一竹冠士人：“我看到齐国去。齐国办了个稷下学，每个士一所三宅院呢，孟夫都要去了！”那个剑士却声：“要去还是秦国，老都曾在秦国讲学布呢！”又一个士人慷慨：“六国分秦，你等不知么？秦国就要完了。那个秦国新君登位，竟然不准国人庆贺，不准乡宴。你说那个国君登位不大贺三月？不准庆贺，分明就是无礼蛮夷之嘛！”有人呼应：“对！不克己，不复礼，亡国征兆！”却另有士忿忿喊：“克己复礼有何用？秦不误农时，反倒蛮夷了？你们儒生就会不着边际！一个穷国，老百姓吃西北风乡宴哪？”又有人声嘲笑“难怪孔夫周游列国没人敢用？你们就讲这不吃饭的礼儿啊！”众人轰然大笑。白发老人与卫鞅却都沉默着。

红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对话，此刻转过来向卫鞅一拱手，笑问：“先生对前辈所答，似嫌不足，敢问先生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吧。”

“效法老，西行一游。”

卫鞅冷冷一笑“前辈明鉴，方今大争之世，远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温平时世。于商而疏于达变，非但不会龙归大海，反之可能倾国覆没。前辈且拭目以待，宋国灭亡之日，近在咫尺也。”

卫鞅大饮一爵，依旧是冷漠忧郁的神“宋酒之淡醇，与宋人之锱珠必较，适成大落差。佳酿，若非显示人之本，皆为生僻怪异也。譬若生好斗，却不辛辣而嗜好甜品，岂非生僻怪异？前辈以为如何？”

老人朗大笑：“宋人为殷商后裔，谙佳酿之，所酿之酒，香气醇和，普天之下，无可与之比拟。以人而论，宋国人不务虚名，崇尚实力，素有商战遗风。公如此蔑视宋人宋酒，不觉持论偏颇么？”

卫鞅睛一亮，问：“前辈以为，齐国气象如何？”

这时，一个红衣士人走，在侍女引领下坐于卫鞅邻座。酒上案后，红衣人自顾饮酒，偶尔看看邻座的卫鞅和老人。卫鞅却没有注意此人，向老人拱手问：“敢问前辈治哪家之学？”老人笑：“生散淡，驳杂无长，谈何治学？不若公专一学，躬行实践。”卫鞅笑笑问：“既是杂家，前辈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老人朗朗笑：“诸百家，无不生。适者生存，何须褒贬？”卫鞅笑：“前辈洁，却未免过份世了。”

卫鞅默然沉思有顷，大觉老人话语中隐着无限意，不觉离席向前，肃然拱手：“敢问前辈名上姓？”

卫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长案上写了一个“秦”字，目视老人。老人微笑。卫鞅沉：“西方之国，中气虚弱，内外困，谈何醇厚凛冽？不若魏国，若有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老人依旧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国何曾用过一个？”卫鞅沉默，不由重的叹息一声。老人淡淡缓缓：“况天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庸才在位，可变弱。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弱论最终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