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二嫂和两个青年农民都恍然想起来他们自己的失言，低着不敢声。老婆也不再斥责下去，默默地着烟袋。

娃接着说：“就是呐，反正在家里迟早是饿死，不如当蹚将死个痛快。”

她的丈夫问：“他跟你提过？”

在这满屋中鸦雀无声的当儿，陶生又想到他的故乡。自从他九岁城以后，村中许多从前常在一玩耍的儿童，都成了半桩少年，几年来都没有机会见面，据说大分下蹚了。他有一个叫天福的近门叔父，比他大三岁或者四岁，因为饥饿而贼，已经被杀了。去年他曾经看见另一位近门叔父，三十岁左右年纪，从前是枝愣愣的一表人，而现在脸发青，窝陷，睛无光，鼻瘦得起棱，脖颈歪着，完全给饿走相啦。还有两个被村中的人们称蛮娃儿的双生兄弟，比生也只大两三岁，前年他们的伯父带着他们逃往远方去，到现在没有音信。这许多人的面影一个接一个地浮前，鲜明而又亲切。在这片刻中，从他的沉淀的记忆中浮现来童年时代在村中无数有趣的生活场面。他一方面恍若此刻还生活在童年伴侣们中间，一方面又慨叹着他们的变化，逃亡和死去，于是他的心被纷纷的回忆和层层地包围起来。

薛大娘也无可奈何地附和说：“蹚一个时期也好。捞几个钱把上的窟窿补一补，也让你妈治一治病。她那病非有钱连着吃几副药不行，再耽搁下去就变成痨症了。”

“唉，提过几回啦。每一回他一开说要跟你去，我就嚷他一顿。银娃这孩起小就腼腼腆腆的，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也没看见他跟别的孩打过架，如今竟然因为没饭吃，一心动想下蹚！”

娃无限激地喃喃说：“二叔对我的好我永远不会忘下…”

一个老人的沙哑声音在呼唤着一个叫“银娃”的名字，呼唤了几声后就停下息起来。那个站在门槛外一直没有声的，脸带莱的瘠瘦青年，听见这呼唤就悄悄地去了。他在的时候，似乎大家都没有留心到他的存在；等他像影似地离去之后，大家才仿佛蓦然间发现了他。薛二嫂抬起来望一望他的背影，小声地喃喃说：

薛大娘的脸孔上笼罩了一片暗云，赶快大声说：“大年下，你们把‘死’字挂在嘴上，多不吉利！要是你们不愿忌讳，都给我爬到远说去，别让老听见了心里不舒服！”

薛二嫂突然抬起来说：“你不要想的这样，娃。常言：‘饿死莫贼，屈死莫告状。’你想想，一下就落个贼名，到黄河也洗不净。听说南乡的杆快收抚成了。万一一清，大批军队开到，到那时可怎么好？人不能不要前后，光看前一时不行阿！”

①“溷”指地方治安起来。

“他爹会亲自来找二叔，”四方下的娃说“求

看见娃不说话，薛二嫂又说：“万一钱没有捞到手，军队一来，撵得大家飞狗上墙，全家人都不能落窝，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银娃比你们都过得苦，他早就有心下蹚，刚才在门站半天没有敢说来。”

薛正礼举起一只手在脸上迟钝地抹了一把，很重地咂一下嘴。他又去他的指关节，但两只手都没有再得啪啪响，似乎只有一个指关节发微声。薛二嫂瞟了她丈夫一，低下去，带几分伤心地抱怨说：

老婆也忧愁地说：“唉，你二婶看的也对。不能永远溷下去①，就怕的你们这些年轻人痛快一时，后悔一世！”

给你一枪？”

尖下突然冒失地说：“（尸求），二婶，这年，胆大的撑个死，胆小的饿个死！撑死总比饿死，何况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尖下抢着烟袋说：“哼，瞪着睛饿死在家里也不会有人给他立碑！”

“不怕你们不听我的劝，等日后你们吃了后悔药，才知我的话都是‘金不换’。自古来菜里虫儿菜里死，没看见几个当蹚将的能得善终！”

“是的，大，我也是这么盘算。我一下去蹚，手上总比较庄稼活一，我妈的病也不会拖着不治。再说，我爹跟我哥在家地，只要不欠租，不打拐①，就是换了东家，人家看在我当了蹚将，也不会平白地把地掐掉。”

①“打拐”近似“舞弊”但“打拐”限于钱财，且较轻微。“骗取”叫“拐”“打”字是语，表示从事于拐骗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