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收留银娃。”
“唉,真是!”薛正礼摇了摇头,向尖下巴望了一会儿,带着忧郁地神情问:“胜娃,你是不是也想下水?”
尖下巴冷淡地笑一下:“我不蹚,二叔,你老人家不用发愁。”
“你不蹚?”薛正礼感到意外地问“你为啥不蹚?”
“我要吃粮去,”尖下巴的胜娃回答,一面装着烟袋锅。“过破五就走,已经约好了十几个同伴。”
“都去吃粮?”薛正礼继续着诧异地问。
“都想跑得远远的,见见世面。”
薛大娘不满意地骂着说:“胜娃,你这个坏东西,你自己愿吃粮就去吃粮好啦,为啥还要勾引别人陪着你?”
胜娃生气地分辩说:“哪龟孙勾引别人!大家看蹲在家里没有好日子,都愿意出去吃粮,谁也没勾引谁!”
薛大娘叹息着说:“唉唉,这真是末梢年!年轻人不当蹚将就当兵,庄稼活越来越没人肯做,田地不都要荒起来了?”
“荒起来活该。”胜娃把烟袋锅探到菊生的火罐里吸着,又带着嘲讽的口吻说:“地都荒完了,让那些好主们跟穷人们一样地扎住脖子。”
“劫数!劫数!这一劫刚刚开头,看看将来得多少人死呵!”
“哼,要不叫人们自己来剔剔苗儿,再过几十年不是要挤破世界?”胜娃冷淡地笑着说,向菊生看了一眼。
菊生虽然不相信宿命观念,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确是人民的一大劫难。他想起来当他刚能够记事的时候,那些留着长发的“善人们”常常用悲哀的声音对群众唱读“善书”①,警告人们,说大劫眼看就来到头上,到那时,血流成河,白骨如山,父母妻子不能够团圆。除兵灾和匪灾之外,还有旱灾,水灾,各种各样的疫灾。经过这一切灾难之后,良好的田园都要荒芜,十成人要死去七成。每次当“善人”站在板凳上唱出来这种预言的时候,那些坐在地上的听众都害怕得不敢做声,女人们偷偷地流着眼泪。这些预言变成了乡下人的谈话资料,到处传播,到处使人们的心为它浮动。人们一提到这种预言,就同时要提到黄巢和闯王的故事,和不知什么年代的一次顶顶惨重的旱灾。菊生那时候还不晓得黄巢和闯王是历史上的人,还以为他们还都在活着,所以每次大人们谈到这两个人物,他就躲到母亲的怀里叫怕,几乎要张开嘴大哭起来。这些记忆已经有十年左右了。十年的时间在成年人看来不算太长,但在一个像菊生这样的孩子看来,就长得有些渺茫。此刻干娘和胜娃的几句话把他的心带回到遥远的过去,他仿佛又听见那些“善人们”的像哭泣一般的声调在空中飘扬…
①“善人”是一种斋公,一般都有秘密和公开组织,向人们宣讲所谓劝善惩恶的迷信书,即所谓“善书”
“这是谁送来的?”薛正礼突然望着挂在梁上的一只羊腿问。
薛二嫂回答说:“是丁国宝他妈送来的。她说你派人给她送去了五十块钱,她没法报答,特意买了一只羊腿送来。我不要,她高低不依,还跟她争执了半天。”
“丁国宝!”菊生心里叫,想起来被红枪会打死的那一个年轻蹚将。
薛正礼说:“唉,苦命人!”他摇摇头,眉毛头深深地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