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完那张愤怒如火燃烧的面具上仿佛有一点骄傲的光亮,他双手旋起,交叉握住双剑的剑柄,就要给陆狼最后的一击。
就在这当口,他突然从旁边僵坐着的藏音脸上看到一道诡异的笑容。剑完如同掉入陷阱的野兽那样突然地明白了这个笑容的意义。
原来陆狼真正的杀招就是他手腕上那两根细细缠绕着的藤草。
它们像死了一样滑落在地,被剑完的铁脚踩踏着,但一旦被剑完甩在身后,就悄悄地立起脖颈。它们从地上弹起的时候,依旧柔弱细长,但一射出就突然膨大无数倍,变成笔直僵硬的利矛,矛身上还带有许多可怕的铁刺。就像真正的毒蛇,灵动异常,快如闪电。
剑完根本就没能完成他的躲避。他瞪大双眼,看着从胸口穿出的两道沾满血迹的钩藤,后退了一步,慢慢的歪倒在地,双肘还向后抬着,摸着肩膀上的剑柄。
主人一死,他的黑马一声长嘶,举起铁蹄猛烈砸在板壁上,在侧壁上砸出一个大洞,跳了出去。
风和雨从板壁上的破洞灌入。湿漉漉的马蹄声从栈道上传来,渐渐远去。
陆狼吁了一口气,抹了抹光头上的汗“好难对付的武士。”他嘀咕着说,羽状的复叶从他的两颊消退去,使他又恢复成人的模样。
待他回过头来要对付白澜等人,却发现楼梯下空荡荡的,那三个人不见了。
白澜一脚踢开楼梯后的暗门。
“快走,”他催促他们说,一手抓住那少女,另一只手抓住那军官,将他们向外推去。军官的麻子脸吓得煞白,尚且挣扎着扭头问:“我的那些行李怎么办?”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它们,快跑吧。”白澜道:他跟随在后,一脚跨出洞口,却突然觉得后脚被一道铁圈紧紧箍住。
白澜吓得几乎叫出声来,低头却发现一只手从崩塌的楼梯碎片下伸出,抓住了他的脚。满脸是血的混世虎正压在那些破木头瓦片下,原来他没有死。
“救命。”这强盗头子声音低微的喊道,一手推开头上压的着断椽子,另一手抓住他的脚踝不放。
白澜怕他的叫嚷会招来店堂里那几个人的注意,让谁都跑不成,只得拖起混世虎,朝店外拉去。
他们撕开那些蔓藤,逃出客栈。天已经大亮了,他们在店堂里竟然丝毫也不觉得。回头看时,客栈已经被无数草木所掩盖。白澜从来没体会过如此寂寞的早晨。栖息在客栈屋顶的乌鸦本该在清晨成群地飞起,翅膀轰鸣,如同山洪爆发,但此时那些残存乌鸦都已被疯狂生长的草闷死,一直也没留下。
混世虎傍着一块大石坐下,呼呼喘气,自己从衣襟上往下撕布条,包扎头上的伤口。
此时大雨初停,他们两侧都是客栈的黑瓦顶,脚下满是碎石泥泞,更往下则是永恒翻腾着黑色云气的深渊。他们在悬崖上一处狭窄的缝里。
白澜知道这只是极短暂的一个空隙,一到下午就会继续下雨。万鸦山的漫长雨季一旦到来就连绵不绝,没个尽头。
“喂,店家,你准备把我们带到何处?”混世虎一手揉着脚,一手扶着腰问。刚刚脱离险境,他的三角眼就开始不安分地乱溜,不离开那紫衣女孩左右。
那军官胡乱擦着汗,转头看到混世虎也在,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这人是强盗,你怎么能救他。”见到强盗落单,他雄赳赳地拔出腰刀,踏上前两步,要捉拿贼人,却一脚踩在碎石上,几乎腰滑下山崖,手中腰刀也脱手飞下。
军官攀着一丛草,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连叫:“救命。”
强盗头子呵呵大笑,踏前两步,站在军官面前,此刻他只要伸脚一踩,那军官定然就坠下悬崖,呜呼哀哉。他却不理会脸色青白不定的军官,一双色眼肆无忌惮地在那自已女孩身上转来转去,伸出一条长舌头添了添嘴唇,道:“说实在话,咱们弟兄从青石一路跟过来,就是想吃下这两块肥肉。如今就说给你们听,也不打紧。”
他俯下脸去看那军官,两张脸只相距一尺。军官脸色憋得通红,又转为绛紫。白澜见他命悬一线,也无计可施。
混世虎猛地伸出手去,白澜吓了一跳,强盗头子却是将那浑人拖了上来。
那军官气哼哼地盯着混世虎打量,不过他屡遭挫折,气势殆尽,想要发作却又不敢。
白澜连忙上前打圆场,对混世虎道:“要一起逃可以,但咱们的同舟共济,这位爷,你可不能再打别的注意。”
混世虎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刻我和你们一样,被人追杀,岂还有窥财之意。”
混世虎又乜斜过眼睛望望白澜,露出一丝狞笑,继续道:“那瞎子在山路上捣鬼,断了大伙儿出路,显然是要把我们斩尽杀绝。嘿嘿,这几个人为了什么事要灭大家的口,店家,你是不是也该给大伙说个明白呢?”
白澜躲闪了一下,道:“这些话我们在路上慢慢说,先逃命要紧。再不快走,等他们斗得见了分晓,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军官惊魂稍定,扶了扶自己帽子,怒道:“能逃到哪里去?你不是说前后的路都断了吗?妈的,老子也是战阵上拼来的功名,要不是趁手兵刃不在了,就从这里杀下去,将那帮子强人一个个都收拾了。你们听我指挥,勇猛作战,未必会输。”
混世虎嘿嘿一笑,又看了两眼那女孩,只是不说话。
那女孩感觉到了混世虎对他的注意,也只是低下头去,袖子上的铃铛一阵抖动。白澜见她尚且不知道害怕,一张脸清纯干净,不着心思,就如一片白色花瓣。
白澜又叹了口气,双手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抹了两抹,然后拨开混世虎身后一丛高高的蒿草,那里竟然现出一条歪扭的小路,一头搭在绝壁的缝隙里,另一头顺着冲沟上升,看不见消失在何处。
混世虎惊讶地长大了嘴,露出了那颗闪闪的金牙:“这条路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另两人也都靠着过来看这条路,问:“它到底通向何处?”
“这不是一条生路,可要想活命,”白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唯一的机会——只能逃向幻象森林。”
幻象森林。这四个字跳跃在大家耳边时,让他们的身子轻轻地震了一下。
他们不由自主地仰着脖子抬着头向上看。
他们能看到峭壁那一溜绿色的镶边,那道镶边是由巨大的看不到顶的树木组成的。他们穷极目力,也只能看到树的树干部分。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树干仿佛是些连续弧面组成的城墙,又陡又直。
在九州大陆上,至少有十二处这样的古老森林,从诞生伊始,就没有人干扰过它们的寂静,就连从峭壁顶上滑落的石头和水,都散发着古老和腐朽的气息。据说在它们的深处生活着上古的山神和神兽。这些神灵因为年代久远,都没有留下名字和面容。没有人知道这些神灵是善是恶,但进入森林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混世虎神色古怪地看看小路,又看看白澜,一副怀疑的神态坚持问道:“没有人能从幻象森林里活着出来——我们爬上去又能有什么好处?”
白澜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解释道:“如果他们不追上来,只要不触动雷音之树的封印,不深入森林内,躲藏一段时间总是没有问题的。”
“就顺着这条路爬上悬崖吗?”那军官急不可耐地问,一个箭步抢在最前面,抓住两把草,就使劲朝上爬去,但道路湿滑,他身材又胖,一使劲又滑了下来,要不是白澜托了一把,几乎将几个人都挤落下去。
混世虎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边走边东张西望,似乎还心存疑虑。那女孩身子轻巧,用手撩着裙摆,爬得倒快,只是一路上摇下许多细碎的铃声。
白澜跟在后面,他眼望三人的背影,心中依旧如战鼓擂动。他一边爬,一边想:这几人中,谁是那个隐藏的术者鬼颜呢?
小径陡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只能用手抓紧石缝里的草根,踩着浅浅的坑,一步一步地往上挪。拔腿只走了两步,白澜的脚就陷入冰冷的泥浆。他们吃力地攀爬着,过了许久,仿佛也没爬多少路,但往下看去,客栈却如一粒小小的豌豆,落在了下方。
当他们真的看到小径的尽头时,雨点又开始飞落下来,落在这群人的额头和眼睛上,撞痛他们向上望着的瞳孔。在通往那道深绿色洞穴的小径顶端,小女孩停下来喘气。白澜在后面能看到她那白色的耳廓,黑色的发丝沾在她脸上。
小径尽头是一棵高的无法形容的枞树。它宽有十围,从峭壁的崖上生出,盘根错节的根紧抓着巨岩,仿佛是在洪荒时代里,从上面那片神秘之林中漏下来的一颗种子,让它生长在这里。
他们站在此地,只能看到它那灰白色的树干,无穷无尽地笔直上升。树干上齐人高的地方,是一张诡秘的脸,因为年代久远,被磨蚀得模糊了,分不清是黑熊的面孔还是人脸。正是这个雕刻出来的面孔,使它不属于顶上那个不近人间烟火的秘林,而成了世俗的产物。
路到这儿就断了,走在前面的军官停下来,看着那棵树有点发愣。一边是高高的峭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乱糟糟的岩石翻滚在路边。
树下有光溜溜的一小块三角形凹地,根本没有路可以上那座森林,也没有躲藏的地方。
“这就是路吗?这算什么?”军官不相信地朝四面看着,开始破口大骂“这是条死路。妈的,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算什么?”
那女孩越过他走到树下,好奇地伸手去摸它灰白色的树皮。树枝上簇拥的针叶如同无数墨黑色的小爪子伸张在空中。雨水从墨黑色的树冠上洒下来,不大但是密集。
“我走不动啦。”混世虎在后面喘得跟头牛似的,血水从他的额头上不停地流下,他一骨碌坐在雨地里,斜依着一块突兀出悬崖的巨石不走了。他的眼窝很深,每次抬头看着白澜说话时里面就灌满雨水。
从离开客栈开始,这个强盗头子就在越来越好奇地打量白澜,这个看不出年龄的店老板。离他的店越远,他仿佛越有了主意,模样也从一名畏缩的生意人,慢慢变成脚步轻快、自信矫健的年轻人。混世虎越看越心惊。在这颗灰白色的树下,白澜笑了起来:“那瞎子说鸦巢客栈是打开幻象森林的钥匙,他可不是随口乱说的。看那张脸…”
他突然提高了嗓音,对那少女说:“按它的舌头,姑娘,按吧。”
紫衣女孩正站在那张脸面前,他看到那张脸深邃的眼窝里注满了忧郁和黑色的水,而那张大嘴则是一个凹陷的坑,她犹豫着探手伸进它的嘴里,仿佛摸到一个光滑坚硬的东西,她回头看了看白澜,白澜鼓励地微笑,于是依言使劲将它按下。
树皮在她的手下滑动扭曲,仿佛活了一样,巨嘴仿佛要把她的手吞入肚子。她吓得尖叫一声,抽手向后跳出。
冰冷的白光从那张脸的双眼中喷出,这种光好像有形有质的实体,它飞快地旋转开来,就如同一个吞没许多色彩的漩涡,它越转越大,最后猛地旋开,树身上现出一个圆形的洞口,里面是一道螺旋形的楼梯,如同一道轻烟,在树心里盘旋而上。
楼梯之前,有一道透明的结界,如同一帘水幕,不停地轻轻抖动,呈现出一扇大门的模样。
“这就是幻象森林的大门。”白澜静悄悄地说。他看着这一切的目光里充满赞赏和惊叹,仿佛自己也是头一次看到。
他补充说明:“从外面打开这扇门,一年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我们打开了它,那么离下一次再被打开,就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看情形,这楼梯仿佛经常有人用呢。”军官眨了眨眼,看到门前是厚厚尘土和堆积了数百年的死苔藓,楼梯上却是纤尘不染。他说“那个什么神器,会很值钱吗?钥匙就是那枚印章吧?你还不快将它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