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接着母亲也病了,他在请医生的路上被拉了壮丁,在淮海战役里,又被解放军俘虏,由他挑选革命还是回家,他就领了盘缠回到家里,但母亲已经没了,家里还剩他和媳妇儿女四口人,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媳妇却得了肌肉无力症,到最后连针都拿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后来,儿子学校的女校长生孩子大出血,要学校里的孩子都来献血,只有他儿子的血型配得上,就抽他的血,孩子失血过多死了。不久,媳妇也死了,这时只剩下他和一个哑巴女儿。哑巴女儿到了30多岁的时候,他给她找了个女婿,这女婿有点残疾,是个歪头,但心地非常善良,婚后一切都非常好,女儿还怀孕了,但就在生孩子的时候,他女儿死了。后来,女婿在拉水泥板的时候出了工伤,又死了,就剩下他和孙子两个人,最后,孙子苦根也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和一条牛还活着。就这样,人的生存之外的东西一层层地剥落,美食,佳酿,女人,赌桌上的冒险,这些做人的奢侈没有了,然后,亲情,平安,天伦之乐,柴米糟糠之趣,人生最起码的点缀也没了,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活着”一个本质的“活着”在这里,人生的枝枝叶叶都剥落了,就余下人生的主干,而它还是立着,不会倒下。
这里的人生要比《美食家》的严峻得多,极端得多,也走得远得多。
然后我要谈的是张承志的《心灵史》。当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点积雪作水,一点点土里勉强长出的颗粒作粮食,当我们就靠这么点东西在活着,也是只剩下赤裸的“活着”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却得到了升华的空间。《美食家》写的是人生的点缀,人生的富于乐趣,到了余华这里,只剩下活着了,一个老头对着一头牛在说话,地老天荒,事情好像到了头,可是张承志继续勇往直前,给活着的绝境又开了一扇门,那就是精神的空间,在那里,活着将重新获得附丽。
再看第四组,谈到爱情了。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这都是新时期文学的贡献。现在看起来,这些问题都是不必讨论的,爱情肯定是有位置的,爱情当然是不能忘记的,可是在那个时代里它确实是很重要的。这些小说把爱情提到一个高度,它凌驾于政治生活,凌驾于社会生活,甚至凌驾于我们的日常生活,这种命题在当时来说非常大胆,它们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在政治、社会生活之外,给爱情以独立的位置。尤其是《爱是不能忘记的》,写得非常优美。它的故事是很简单的,可却是强烈的,它告诉你爱是怎样渗透一个人的生命。接下来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它提到了性的问题,性可说是爱情的物质化。多少年来,艺术家总是把爱情挽留在精神的层面上,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则把爱情逼进一步,逼近它的实质,性。将这两部作品并列一起,我们能看见爱情在慢慢剥离它的附着物:从社会道德和政治生活上剥离开来,又从精神上剥离开来,变得更加纯粹了,因为精神里还是含有着社会文化背景的成分,性则是相当纯粹的,它只有爱情的本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参与,排除了其余的各种因素。然后我要提到法国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它写一个法国殖民者少女和一个中国豪富男子在越南湄公河上邂逅相遇,他们一个有财富没地位,一个有地位没财富,他们的关系可说是从各自的需要出发的,这个男人有的是钱,他嫖过很多女人,可是没有嫖过白种女人,而女孩子很需要钱,她的家庭也需要钱。中国男人的财富和法国少女的种族地位使他们互相视作下等,且又明白彼此的需要,因此内心都觉得耻辱,于是便牢牢抓住各自优越的东西来维持尊严和骄傲,不惜伤害对方,坚持将他们的关系看作一场两相情愿的买卖,而回避了一个成熟男子和情窦初开少女的相互吸引,这是一种纯洁而又淫邪的情欲,却出自真实自由的人性。他们无法放弃他们其实是很脆弱的尊严和骄傲,这是他们在异国的漂流人生中的立足之本,他们都是软弱的动物,无法与命运作斗争,为对方提供立足之地,于是,他们也只有坚守之间的交易关系,来安慰他们的绝望。直到最后,中国男子才认识到他们的爱情,去向父亲要求退婚娶法国女孩,而法国女孩在经过了离开之后的漫长回忆,终于认识中国男子其实是她的情人。故事发生在这两个异国人的第三国,加强了人生的漂流感。这里的爱情穿越了情欲,纯粹到性的爱情其实也是爱情的外壳,在性里面还有着一个核,就是人性为孤独求救。在命运的漂流中,爱情带有岸的面目,可后来我们知道,它不过是一条船,同样是随波逐流。大家都是渺小的,谁能拯救谁呢?在这里,爱情又回到精神的状态,如同《爱是不能忘记的》,但这里的精神是走过了物质的阶段,路程更为漫长,更为深远,虽然是走入了虚无,其实更接近彼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