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围着传教士转的中国教民的社会。由于中国本质上是一个农民的社会,只有真正地解剖了农民这个社会细胞,才有可能真正了解中国。20年后,赛珍珠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的获奖评语是:“由于她对中国农民生活史诗般的描述,这描述真切而且取材丰富,以及她在传记文学方面的杰作。”不管这评语是否贴切如实,赛珍珠能够大胆老练地描写中国农民,和她的第一次不幸的婚姻,有着分不开的联系。这是一个因祸得福的典型例子。浮光掠影也罢,道听途说也罢,赛珍珠对中国农民的描写虽然没有臻善臻美,但是丝毫也不比当时别的一些中国作家差。
在结婚前,赛珍珠一直待在富庶的江南。结婚以后,她和丈夫居住在北方的小城中。他们在乡下有一个小农场,为了丈夫不切实际的理想,他们小夫妻走遍了穷乡僻壤。丈夫骑一架老式的自行车,赛珍珠坐轿子。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女人赶路都得坐轿子,轿子的周围都挡得严严实实,除了前面挂着的那块蓝色布帘可以掀起来。在空旷的地方,赛珍珠总是把那闷人的布帘掀开,而接近村镇的时候,赶紧放下布帘,以免那些没见过洋人的好奇者围观。经常难免的是一些步行或骑驴的人,在路上看见了赛珍珠夫妇,立刻加快步伐,赶在他们前面到达一个村庄,然后像发布什么重大新闻似的大喊大叫,招来了一大堆围观者。
刚开始,赛珍珠就像中国那些怕羞的小媳妇一样,每到一处,用力扯紧门帘,躲着不让那些等候看热闹的人观赏自己。渐渐地,她意识到大家只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并没有什么恶意,就索性走出来,让看热闹的人看个够。在他们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群看客,当他们找了客店准备住下,那些看热闹的人,一定要店主跳出来撵他们走,才会不急不慢地散去。如果不是在农忙的日子里,中国农民给人的印象,总是闲着无所事事。有时候,被店主撵走的看热闹的好奇者,会又一次返回客店来,从门缝,通过房门与地面之间大约6英寸的缝隙,歪着头,把脑袋贴在地面上偷看。胆子大的,甚至用蘸了口水的手指,将窗户纸捅上一个小洞,观察赛珍珠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有一次,赛珍珠的丈夫不在,那些调皮小伙子,竟然大胆地撞起门来。他们把其中一个人推到门前,通过猛推他,来撞击已被闩着的房门,他们一边闹,一边哈哈大笑。赛珍珠有些害怕,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白种女人。在她童年的时候,有一个法国女人曾警告过她,说中国男人对白种女人的兴趣,一点也不比白种男人对中国女人的兴趣差。如果可能,所有的中国男人都想和白种女人睡觉。早在两百年前,中国的一名皇帝,就想娶欧洲的美人当妃子。占有白人女子,在中国男人的心目中,意味着一种成功,那些后来有机会能娶白人女子为妻的男人,很让普通的中国人眼红。赛珍珠越想越怕,她搬了一张大椅子顶住门,自己站在椅子上面,以为这样,那些在门口闹的年轻人就看不到她的脚。但是那些年轻人依然是闹,直到尽兴了才走。
婚后的几年里,赛珍珠和中国民间的交往十分深入。她终于开始被当地的中国人所接受,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社交圈子。她和一些中国妇女成为比较亲密的朋友,相互之间说着悄悄话。中国女人向她打听白人夫妇之间的事情,也向她诉说自己的故事。赛珍珠发现她们像她一样,对对方的秘密和隐私,有着浓厚的兴趣。让一些中国年轻女人感到羡慕的,是赛珍珠可以和自己的丈夫,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说有笑,而传统的中国年轻女人,则只有躲在闺房里时才可以这么做。她们总是做出非常矜持的样子,仿佛只有这样才是恪守妇道。她们当中有的人,甚至和自己丈夫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她们的丈夫白天要下田干活,要照顾店里的生意,晚上回到家,要尽孝道和父母一起待上几小时,要到很晚才回房间睡觉。结果这些寂寞的年轻女子,只好和比自己的地位更低下的女佣拉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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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一份调查资料表明,在1919年,仅仅是基督教的外国传教士,在中国便有6636人,传教点有1037个,而天主教的欧洲神父,有1500到2000人。如果赛珍珠不写小说,只是像她的父母那样,献身于轰轰烈烈的传教事业,今天恐怕就没有人再来议论她了。如果赛珍珠继续为传教士团体工作,在教会学校当教师,我们今天同样也不会再议论她。在1918年,也就是她结婚的第二年,中国的教会学校大约有1。3万所,其中有14所大学。赛珍珠如果不是因为写小说,不是因为她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在好莱坞大获全胜,她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今天的话题。
美国人曾狂妄地把中国的教会学校,称之为东方的西点军校。他们觉得自己正在替中国培养未来的领袖和指挥官。然而历史嘲笑了固执的美国佬,中国的发展并不以美国人的意志为转移。赛珍珠一开始就对传教事业心存疑窦,这是她没有继续走父母老路的根本原因。赛珍珠的丈夫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路,有些走不下去。有一天,他终于很沮丧地对妻子说,他打算去南京的大学求职,那里有个空缺正等着他。这意味着他已经决定放弃自己最初的理想,已经承认了自己事业的失败。在一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里,在有着自己形成的一套卓有成效的耕作方法的中国农村,赛珍珠的丈夫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西方农业技术根本行不通。
对于赛珍珠来说,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北方的农村,新文化运动若有若无,赛珍珠深感闭塞,现在又有了一种重返现代中国的感觉。以城市而论,南京还是一个旧式的城市,它既不像北京那样是政治文化中心,也不像上海那样是经济和现代工业的重镇。虽然不久以后南京成为国民政府的新首都,可是在赛珍珠刚刚定居南京的那一段,这座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城市,风气仍然保守尚古,是抵制白话文运动的老学究们的堡垒。这里仍然凝聚着浓郁的旧文化气息。赛珍珠在南京的一所教会大学里教授英国文学,很快又在另一所省立大学里兼课。这是中国现代史上的北洋军阀时期,各种牌号的军阀打来打去,你死我活,没有任何是非可言。赛珍珠有机会接触各式各样的大学生,有享受奖学金的基督教徒的子女,有花钱如流水的富家子弟,也有发愤苦读的贫苦人家的穷学生。
教学之余,赛珍珠开始了写作生涯。她的最初作品,并不是那部后来让她获得名声的《大地》,而是另一部书名叫《流亡者》的传记。这部书是为了纪念她的母亲。她最初的目的,只是为自己的孩子将来能有一幅外祖母的肖像。赛珍珠是那样地热爱母亲,母亲离她而去以后,她意识到为母亲写一本书,是最好的让她得到永生的办法。书写好了以后,赛珍珠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想到让它出版,她把它放在了箱子底下,直到自己成名以后的有一天,才突然想到了它。于是这本书正式出版的时候,它已经是赛珍珠问世的第七本书。
不妨想象一下赛珍珠在南京一边教书、一边写作的日子。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外国人,她在中国的日子肯定是舒适的。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得到的种种特权,自然会给每一位在华的外国人带来很多好处。赛珍珠住在一座优雅的小楼里,门前是一片大花园,一年四季开放着不同的花。书房在楼上,从摆着大书桌的窗户极目远望,能眺望紫金山的风光。在这样的书桌前,写出一些优美的文字来,丝毫也不奇怪。窗外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美好,危机被暂时的太平景象掩盖了,军阀间的混战离得很遥远,灾难,饥馑,秋季的传染病,仿佛都不存在。
赛珍珠当年住过的那座小楼,若干年以后,成为南京大学的校产。我在这所大学读本科,读研究生。整整七年里,它一直是中文系的所在地。谁也想不到这座白颜色的小楼,却是未来获得诺贝尔奖的文学作品的诞生地,是一部轰动世界的著作的摇篮。它最初只是一家普通外国人的房子,它的不同寻常,完全是因为赛珍珠在这里完成了她一系列的重要作品。时光流逝,岁月如梭,这座小楼显然已经几易其主。下水道堵了又堵,楼梯也重修过了,在它的四周,一座又一座高楼大厦已经竖起来,但是它仍然可以作为一个见证。赛珍珠当年就是在这座房子里进行创作的,在后来的文章里,她不止一次地流露出对这座房子的喜爱,不止一次流露出对南京这个城市的热爱。她承认自己的这种特别喜欢,是由于所有的这一切给她带来了创作上的灵感。
很多人都以为赛珍珠一举成名,事实上,她的第一部书稿问世,并不像设想的那样轻松。她的第一部小说《东风,西风》所以能够出版,完全是由于经纪人不懈的努力。投稿对于一位无名作家来说,往往不是件愉快的事情。由于赛珍珠的文章,要从中国寄往美国,邮费昂贵,路上耽误的时间很长,到了编辑部,还要压上好几个月,因此与其苦等退稿,还不如把投稿的事拜托给经纪人省事。赛珍珠的经纪人,是她从地摊上买的一本叫《作家指南》的小书上发现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出版这第一本书,却花了大力气。经纪人曾把赛珍珠的书稿投寄给纽约的每一位出版商,结果到处碰壁,要是最后一家出版公司再次拒绝的话,经纪人就准备把书稿完璧归赵给她。
《东风,西风》在赛珍珠众多的作品中,可能很不重要,但是它最大的好处,是给了赛珍珠开始写作《大地》的勇气和信心。她的一生功名,完全取决于《大地》。没有《大地》,就没有赛珍珠。《大地》三部曲奠定了一切。虽然赛珍珠相信自己迟早会成为一位作家,但是怀有这种自信的大多数人都成不了作家。赛珍珠无意中选择了一个绝好的机会,来写作她的成名作。这时候,中国发生了自辛亥革命以来最巨大的变化,北伐革命终于成功了,南京被国民政府定为新的首都,蒋介石和宋美龄女士的婚姻成为当时最热闹的话题。在赛珍珠的印象中,蒋介石是一位中国军人,从未去过西方,外表上看是道地的老式中国人,而宋美龄却年轻漂亮,从11岁时就住美国,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外表谈吐,完全是西方派头。这两个人的结合,被赛珍珠形容为,一个强悍的旧式男人,娶了个强悍的新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