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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教授(3/10)

紧迫,事到临头,大家突然发现自己在夜校里,其实学了许多根本没必要学的东西。恢复高考,大家一下子都变得现实起来,突然发现夜校的学习,只是属于带有理想色彩的浪漫主义。当务之急,是如何货真价实地考进大学,不管白猫黑猫,能考进大学,就是好猫。记得刚恢复高考的那一段时期,除了激动之外,我变得非常浮躁,变得心神不定犹豫不决,我对自己到底是准备考文科,还是考理科,打不定最后的主意。学什么已经完全不重要,只要能上大学,只要能踏进大学的门槛,文科理科本科专科都无所谓,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吃不准,自己究竟考什么把握更大。

我参加了也许是中国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高考。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考试,情形十分壮观。当时所有的中学、小学、专科学校,都成为临时考场。由于是第一次恢复高考,从“文革”中的老三届,到应届的毕业生,过去的十几年间从中学里走出来的想继续读书的人,都抱着美好的大学梦,浩浩荡荡涌向了考场。人们从知识的沙漠里,一下子看到了知识的绿洲。我记得自己当时因为想上大学,已经有些走火入魔,任何妨碍我考大学的人和事,都被当做仇敌,都被当做是故意刁难。与考试无关的话题,我已经听不进去,与考试无关的活动,能不参加就坚决不参加。我的脑子里充满了考试题目,上班时精神恍惚,下了班拼命做习题。中学毕业以后,尽管表面上一直还在继续读书学习,但是一旦真正的高考来临,我发现自己平时学的那些鸡零狗碎,对高考根本没有什么实际帮助。

我不得不临时抱佛脚,背诵那些自己平时不屑一顾的所谓复习材料。随着考期的临近,我终于决定报考文科,这个断然决定,意味着我必须没完没了地死记硬背,必须死记硬背一大堆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东西。没有死记硬背,我肯定进不了大学的殿堂,也不可能一次次通过大学里的考试,而且后来考上研究生。从这一点说,我是死记硬背的受益者,应该感谢死记硬背,然而如果换一个角度,死记硬背给我带来的伤害,丝毫也不比它能带来的成功逊色。时到今日,我一见到中心思想、历史意义以及文学史地位之类的提问,便会产生一种仿佛吃了苍蝇的恶心。我讨厌那些强加于人的标准答案,讨厌那些注明了阿拉伯数字的要点。死记硬背是对一个人想象力的残酷扼杀,是把人变得越来越无知的凶手之一。

我所在的那个小工厂,竟然有将近20个人报名参加高考。厂长很着急,因为这意味着有近20个年轻人,不肯安心工作。尽管国家规定,凡是报名投考大学的人,都可以有半个月的复习时间,但是厂长以生产任务太重为借口,毫不手软地剥夺了应该属于我们的半个月时间。这一招无异于釜底抽薪,大家本来就觉得时间不够,立刻义愤填膺。胆大的开始混病假,请事假,胆小的只好硬着头皮上班。我忘不了自己一边干活,一边偷偷背书的狼狈情景。牛头刨的刨刀来回削着金属,我守候在刨床旁边,心里一遍遍地默诵考试要点。由于晚上睡得太少,到了吃饭时间,我总是狼吞虎咽,然后抓紧时间,头枕在工具箱上呼呼大睡,车间里男男女女的说笑,那种赤裸裸的荤段子,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妨碍。

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我和家里的关系也开始紧张起来。父亲觉得我的行为像个赌徒,把自己一生的希望,都押在高考上有些莫名其妙。一个人如果为了上大学,结果弄坏了自己的身体,这将得不偿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这个本钱,干什么事都不行。母亲嫌我一点家务事都不做,还没有上大学,就有这么大的架子,真的上了大学,那还了得。我为父母变得唠唠叨叨,感到很烦、很苦闷,越唠叨越敌对,越敌对越要唠叨。那真是一段疯狂的日子,我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与我为敌。我天天看书到深更半夜,废寝忘食,上班想,下班想,骑自行车在路上也想,没出什么事真算幸运。到了休息日,我便骑车去公园,胡乱找一个角落,捧着复习资料,像个机器人一样,嘴里振振有词,在一个极小的范围里,来来回回兜圈子。书越背越难背,越背越发现有不通的地方,然而越是难背越是不通,越是不得不背。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进入一个怪圈。

2

要不是考上大学,我就不会认识马路,要不是认识马路,我和苏抑卮教授之间,就不可能建立那么亲密的关系。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有意无意地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常常说到连锁反应,说到多米诺骨牌的效应。时隔了许多年,我对自己当年能考上大学,仍然感到意外和庆幸。在上大学之前,我一向认为自己运气很差,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我的青少年时期,由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家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我成为大家取笑和捉弄的对象,因此心灵深处一直有层抹不了的阴影。我羡慕别人都有兄弟姐妹,有了兄弟姐妹,在父母被关进牛棚的日子里,自己便不至于那么孤立无援。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变得很矛盾,一方面,人的性格绝不会轻易就改变,我仍然有些内向,仍然不善于和同学打交道,另一方面,因为进了大学门,我难免感觉良好,开始有些忘乎所以。

就在这时候,我和马路的关系,逐渐密切起来。马路是连接我和苏教授的桥梁,没有他,我的大学生涯,也许就是另一回事。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学习方向,显然都和马路的引导有关。尽管大家都是大学一年级新生,尽管大家的学习都很用功,可是马路的实际水平,在班上鹤立鸡群,远远高于其他人。马路是一名来自广东沿海的考生,是老三届,他入学成绩不仅是全班最高分,年龄在班上也最大,比我整整大了10岁,和班上的应届考生相比,马路的岁数大得几乎可以做他们的爹。事实上,他的确也已经结过婚了,而且还有了两个小孩,是一儿一女。从一开始,马路就表现出了和大家的截然不一样,他显得过于成熟,与其说是像个学生,倒不如说他更像一位老师。事实也是如此,马路在一所公社中学,已经教了10年的数学,他虽然考的是文科,他的数学得分是98分,这样优异的成绩,在当年报考数学系也绰绰有余。

我和马路的关系之所以会密切起来,是因为他无意中听说,我竟然去拜访过苏抑卮教授。说老实话,我当时对苏教授的了解,还远不能和马路相比。那时候,苏教授甚至都不和我们在一个系。我对苏教授的第一次拜访,带有非常大的偶然成分,正像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我的拜访完全是因为父亲的意思,而父亲也是糊涂到不知道苏教授的人事关系,其实并不在中文系。苏教授是文科教授中的万金油,他的学问太大了,什么课程都可以教,多少年来,除了中文系,他在外语系待过,在哲学系待过,最后又在历史系退休。据说他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夕,调到历史系去的,调他的目的,是去帮助当时研究欧洲史的学生,讲述欧洲历史文献。他调到那里一年多,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稍稍受了些冲击,就退休在家养老。那时候他大约60刚出头。

是马路最初向我说起了苏教授超人的学问,我没想到他会知道那么多的关于苏教授的事。我没想到苏教授是马路心目中的偶像,也没想到他不远千里,之所以投考现在这所大学,完全是因为这所名震东南的名牌大学,曾经有过一位大名鼎鼎的苏抑卮。苏抑卮应该是传奇中的人物,马路对苏教授的崇拜,就像我们小时候,崇拜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我忘不了马路谈起苏教授时的神情,他以十分仰慕的口吻说着,眼睛一阵阵地发亮。虽然我根本就没有和马路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他似乎还心存疑窦,不太相信我真能和苏教授这样的历史性人物发生联系,并且在不久前,竟然去他家拜访过。马路的相貌看上去有几分苍老,表情永远是很认真,他的脸上有好几道竖着的纹路,总让人觉得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了不得的苦难。最有趣的是,多少年来,马路一直以为苏教授早就不在人世,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

“你知道,苏抑卮教授竟然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总以为他不是死了,就是去了台湾。”

说起来也可笑,马路谈起苏教授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然而所有有关苏教授的知识,又都是从当年他所任教的那所公社中学的语文老师那里“贩”来的。这位语文老师是一位旧式的老先生,抗战前毕业于上海某个教会大学。老先生自己的学问十分了得,可是一提到苏抑卮的学问,立刻五体投地赞不绝口。马路对苏教授的崇拜,正是从这位老先生处传染的,那时候,马路借调在公社中学里教数学,对古文却情有独钟,课余常常向老先生请教,老先生一肚子旧学问,正愁没有用武之地,很乐意收马路作为私淑弟子。在那个地处偏僻的南海边,一切就仿佛现代桃花源里的情景,什么都落后,中学生的实际水平,不过和小学生差不多,唯一的好处,是天高皇帝远,和外面世界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老先生自得其乐,读旧书,写旧诗,临了,还收了马路这么一位半路出家的学生。谈到学问,老先生言必称苏抑卮如何如何,马路因此一直以为苏抑卮应该是老先生师长一辈的人物。他做梦也没想到苏教授不仅还活着,其实只比他拜师的老先生虚长了两岁。

马路决定拜苏教授为师,可能是害怕遭到拒绝,他一定要拉着我一起去见苏教授。他显然觉得有了我,把握会更大一些。马路反复向我说明人生中,投拜名师的重要性。人生中会有许多难得的机遇,对于一个求学的人来说,能遇上名师是最幸运的事情。人生有几难,所谓好人难做,佛门难进,名师难遇。放过好机会也是最大的犯罪。有传闻说苏教授这个人很难亲近,马路不仅决定自己要拜苏教授为师,而且不遗余力地说服我和他一起成为苏门弟子。马路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的学识要比我们高得多,是我们大家都想效仿的榜样。我想自己当时能够被说服,与其说是想向苏教授学,还不如说是为了向马路学。我终于糊里糊涂地答应了马路,完全忘记了自己实际的学习水平。

“我们究竟能向苏教授学什么呢?”尽管已经答应了马路,然而我忍不住还是要提这种在马路看来极幼稚的问题。

“学什么?”马路充满了感叹,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他的学问,我们一辈子,不,我们几辈子都不可能学完。”

“学不完,干吗还要学呢?”我笑着说。

3

苏抑卮教授一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多得数不清。不管怎么说,在他晚期的弟子中,我和马路应该算是比较特别的两位。苏教授曾因为马路的英年早逝而老泪纵横,在和我谈起马路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说过,马路的相貌,有古人之遗风。古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现在的人很难说得清楚,然而苏教授对于人的外貌,始终有非常独特的见解,他认为今天的人和古人,无论身高还是脸部轮廓,都有着非常本质的不同。历史在变,人心在变,人的相貌必然也在变,他曾用自己保存的图片资料,向我和马路论证他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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