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上课,很可能是一种敷衍,只不过是糊弄糊弄中学生。事实让马路再度对苏教授充满激情,现在,他开始十分具体地感受到了苏教授的博大精深。苏教授的讲学,从表面上看,带有一种非常随意的闲谈性质,他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同时又是绝对的深入浅出,常常考虑到我们的实际水平,是不是能真的弄懂。苏教授的本事就在于,就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短句,都可以由此及彼,带出一连串的有趣话题。在后来的讲课前,他总是要我们先精读原文,去查一切可以查到的注解,认真比较前人解释的不同之处。在正式开讲前所做的准备工作,永远是越多越好。事实上,他教给了我们一种全新的学习方法,这个方法就是,千万不要轻易地肯定或否定古人的观点,要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譬如通过学习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从史学看,可以触类旁通三国史,从文体看,对“表”的写作方法,可以作一系列瞻前顾后的比较,区别出异同,从文风看,又可以认识与两汉以及先秦文章,在遣词造句上的差别。
在那段时间里,我实际上同时拜了两位老师,一位是苏教授,一位则是马路。每当我有什么疑问的时候,总是先直截了当地向马路请教,马路不仅是我学习上的老大哥,而且成了我偷懒取巧的活字典。人和人之间的水平差异,只有通过比较才能知道。只有通过学习,然后才能知道不足,只有通过学习,然后才能知道别人的学问究竟有多大。马路在学习上的刻苦精神,一直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用功,都不可能像他那样玩命地学习,因此也就永远不可能像他那么杰出。我本来就不如他,而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正在越来越大。就像他觉得苏教授深不可测一样,我对马路也感到一种无奈的敬佩。马路无疑是我们中间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在我们被乱七八糟的课程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马路居然还能分出精力,去哲学系旁听德国古典哲学,此外,受苏教授能掌握多门外语的影响,他还开始了第二外语的学习。
马路足以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楷模。那是一个被誉为“科学的春天”的时代,知识突然变成了最重要的东西,当时活跃在莘莘学子心目中的偶像,是进行哥德巴赫猜想的数学家陈景润。一时间,书呆子再也不是骂人的话,知识突然成为衡量一个人价值的砝码,由于马路骄人的学习成绩,他成了我们这一代学子心目中的当代英雄。
4
马路死于大学四年级,现在回想起来,马路只是死于贫血,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大家心目中,马路是班上的一面旗帜,他刻苦用功,废寝忘食,有着用不完的旺盛精力。时代在进步,大家似乎不太相信,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什么叫做贫血的毛病,就算是有,好像也应该是女人的专利。一个人死法可以有许多种,可以死于癌症,死于艾滋病,死于意外的车祸,但是无论怎么样,也不应该跟说笑话似的死于贫血。这是一种应该属于旧小说上的疾病,应该和旧社会的长袍马褂联系在一起。没人注意到马路的脸色十分难看,在那个玩命死读书的年代里,很多学子脸上都是面如菜色。校方已经意识到这样下去的危险,一再警告大家要加强体育锻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健康的身体,便意味着失去一切。
不管怎么说,校园永远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地方,这里永远也不该成为年轻人的墓地。这里将向社会源源不断地输出人才,不断地产生出最新最活跃的想法。美好未来和辉煌前途,正在不远处等待着大家,为了不辜负社会的厚望,同学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着各式各样的体育锻炼,有人学打拳,有人去练单杠双杠,还有人打排球。大多数的人却是跑步,这显然是一种最简单省时,又非常有效的锻炼方法。记得那时候,每天天刚蒙蒙亮,马路总是第一个爬起来,穿着那种裤腿很小,小腹部开着小便开口的旧式棉毛裤,哆哆嗦嗦地从过道跑过,然后沿着宿舍楼,一气跑上三圈。谁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体状况正越来越差,他总是越跑越慢。先还是一路小跑,后来就只剩下跑步的下意识动作,到最后完全已是散步。谁也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生命之火,正在慢慢地熄灭。他跑得实在太慢了,也许正因为如此,马路从来不和大家一起锻炼,体育课测试1500米,他比别人少跑了近一圈,成绩仍然是不及格,还差一点昏倒在操场上。
也许是做了父亲的缘故,马路的衣着打扮,显得有些过于随便。他不修边幅,永远是差不多的打扮,就那一身外套,就那一双鞋。上体育课时,他总是喜欢脱去外套,穿着一身到处都开始绽线的白色棉毛衫裤,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他的行为难免有伤风化,小腹部的小便开口像一张裂开的小孩嘴,嚣张而且放肆地张开着,十分显眼地露出了里面的旧花短裤。最过分的是,旧花短裤甚至会突出一块,挤在那张开的小嘴里。操场上有很多女生,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他自己无动于衷,别人见了,忍不住要为他着急。没人从经济上去找原因,那时候大家都是一门心思死读书,没时间去琢磨别人的私生活。同学们只是在事后,在回想中,才突然想明白他当时实在是太不容易。大家突然十分感叹,觉得他苦苦地读了三年书,什么也没得到,就这么说走就走了,真是太冤枉。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马路当时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他妻子那份极其微薄的工资。马路虽然已经当了十年的公社中学教师,由于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正式的教师编制,因此享受不了工作五年可以带薪读书的待遇。换句话说,马路是靠老婆养着才上大学的。他和班上那些比他小得多、仍然要靠父母寄钱养着的同学一样,每个月都盼着邮局汇钱来。通过回忆,大家突然想到了他的生活在当时有多艰难。马路总是像和尚一样吃着长素,早饭和晚饭常常只是最简单的白馒头,有时加上一点食堂里卖的那种酱菜。就算是如此节省,他仍然时不时地要向同学借钱,在整理马路的遗物时,有人在他的笔记本上发现一份记录十分详细的账单,上面写着他向同学们借的每一笔款项,多则十元,少则五元,甚至是两元,从借款数额到日期,都写得清清楚楚。
在我的记忆中,马路用得最多的一笔钱,就是与我各人拿出20块钱,买了一个送给苏教授的生日蛋糕。这是一笔他觉得绝对不能再省的钱。虽然相当于他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但是看得出这钱他花得十分开心。马路病故以后,马路的妻子带着两个小孩前来奔丧,和马路显得苍老如出一辙,他的妻子看上去也要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现在回想起来,马路的妻子在当时也不过三十多岁,但是她留给我们的印象,更像一名饱经了沧桑的中年妇人。如果马路是我们的老大哥的话,马路的妻子看上去,便仿佛是马路的老大姐。马路的两个孩子已经很懂事,大的那位十二三岁模样,神态很像马路,两个大眼睛滴溜溜直转,到什么地方都保护着自己的小妹妹。
我陪同着马路的妻子一起去看望苏教授。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自从来到学校以后,一直是在无声地抹着眼泪。她的平静让同学们感到不解和疑惑,即使是在太平间里,面对着马路的尸体,她也没有放声大哭。倒是那些陪她去医院的同学,忍不住号啕起来,大家不敢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不明不白地就结束了自己的一生。马路的英年早逝,像导火索一样,使得班上良好的学风顿时大变。在过去的三年里,人们寒窗苦读,废寝忘食,而从那时起,一种厌学的情绪,正在悄悄地积累。大家开始设想不要命的学习,究竟值不值得。眼看着就要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到底能给大家带来什么样的实惠,人们不得不在内心深处,重新进行盘算重新进行估价。社会风气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愤读书,已经不再是什么时髦的事情。成功的道路有许多种,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到,陈景润那样的“书呆子”走过的道路,在当时并不是唯一的一条路。
苏教授对马路的早逝,感到十分悲伤。在苏教授的晚年,他的各种名目的弟子,多得连他自己也弄不清。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他的弟子也跟着吃香喝辣,在学问的小圈子里,开始小有名气。然而真正能得到苏教授真传,却绝无仅有,这也就是为什么每次提到马路,苏教授都有一种无名的悲哀。毫无疑问,马路才是苏教授最称职的弟子,因为在那么多位弟子中,只有马路对纯粹的学问,能爆发出巨大的热情,只有他能真正地坐稳在冷板凳上。做学问没有一点死脾气还真不行,苏教授常常不无感叹地说:“为学务精习,韦编三绝,所以才会有一点成就。”他对其他弟子的不满意,关键就在于一个个都是聪明有余,而吃苦精神不足,不吃苦永远不会成为大学问家,不吃苦永远是个半吊子。苏教授一生都以自己是黄侃的弟子感到自豪,一提起先师黄侃,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用黄侃苦读的故事教诲我们,不厌其烦地说黄侃当年“日读礼经数纸,展转比勘,至夕,每觉头眩,是以知其苦也”学问只能从困苦中来,离开“困苦”二字,也就不会有什么学问。
当我陪着马路的妻子走进苏教授家以后,苏教授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哀恸起来,他嘴里振振有词念叨着,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这种过激的表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一段时间内,我很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苏教授平时并不和蔼可亲,他对弟子,尤其是对马路十分严厉,由于我和马路是他晚年生涯中,最先拜他为师的学生,马路当之无愧地可以成为大弟子。我的印象中,苏教授几乎从没有当面表扬过马路。有时候作为鼓励,苏教授对我的回答,还能笑一笑,给个面子,然而对于马路,不管对错与否,苏教授总是板着脸。在对待弟子的态度上,苏教授多少还有些恪守旧传统,他显然是讲究师道尊严的,越是看重的学生,要求越严格。马路死了以后,我一度有望破格升为苏门大弟子,有那么一两年,苏教授对我也十分严格,他对我不苟言笑,布置了很沉重的学习任务,但是渐渐地就表现出了失望,他看出我并不是成为大学问家的料子,不仅是我,其他的弟子也是一样的不争气。
如今回想起来,苏教授在马路逝世后所表现出的极度悲哀,可以说是他有一种预感。他预感到这些年来,做学问再一次被大家突然重视,很可能只是昙花一现。大师自有大师的过人之处,事实的发展果然不出苏教授的预料。在后来的日子里,虽然做学问的佼佼者越来越被尊重,地位越来越高,住好房子,出门有车,被授予各种灿烂辉煌的头衔,然而这丝毫不能表示学问本身有所提高。学习的风气说变就变了,而学问是旷日持久的事情,不可能仅仅因为风气的一时变化,就能彻底改变和颠覆。自古圣贤皆寂寞,这“寂寞”二字,可以有好几层意思。马路生前就对“寂寞”二字,做出有“难得”之义的独到见解,这见解颇得苏教授首肯。人生一世,真正能遇上做学问的机会,并不多,能持之以恒的机会更是百年难遇,所以寂寞也属难得。大家一窝蜂地刻苦学习,其结果只是一种表面的热闹,是热闹就不可能长久,是热闹注定昙花一现。做学问永远是少数人的事情,既然少数人的事情,就不应该指望能得到多数人的效仿。人们不可能一直都在熄灯后,坚持在窄窄的过道上看书,人们迟早会有一天,忍受不了那厕所里的尿臊味。
马路的妻子终于受了苏教授哀恸的影响,捧着脸哇哇痛哭起来。两个小孩也跟着一起哭。苏教授的夫人李老太太,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着。大家尽情号啕一阵,马路的妻子开始安慰苏教授,我也跟着在一旁劝慰。苏教授像小孩似的,越哭越伤心,用手帕一边抹眼泪,一边擤鼻子,抽噎着说:“白发人哭黑发人,此乃人间至痛。”
马路的妻子说:“苏老师,你不要哭了,你这样,马路他知道了,心里会难过的。”
苏教授让她这么一说,眼泪又刷刷地流出来,叹气说:“人都死了,马路又怎么知道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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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教授曾为马路写过一副挽联:
往日列师门最怜年少多才常指青云期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