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文的境界亦如八大山人畫的一枝，對之即是直接對了大自然，遊于萬的生機，是一個偉大的無，而又前的這一枝是絕對的現

的文與語是兩者在風度上相接，如風的著而與相接。而若文只是語的記錄工，則兩者之間不可能有此風光。今人學西洋，先使文合于文法，然后為被記錄于文，使語亦合于語法。此是把中國文與中國語之破壞盡了。

泰戈爾極稱彭瓦爾文之，托爾斯泰極稱俄文之，但是世界上的文字最的還是漢文字。因為漢文字是象形的，而西方文字則皆只是符號。文明的東西必是造形的，漢文字有其自的人格，是有意志的存在，而西方的符號文字則只是個記錄言語的工的存在。符號的文字可用錄音機與電計算機代替，漢文字則有其絕對不可能被代替的。（或說不可能被代替，所以漢文字不好，那麼人不可被機械代替。）

世界上的文字，當初都是象形的，如最早的比侖文與埃及文都與中國的古篆字相似。但是象形有其限制，漢文字是從象形發展為諧聲、轉注、指事、會意、假借，所謂六書，纔超了此限制。而西方文字則不能，其象形文字遂枯死，而改為符號文字了。此非其進步，而是其無能。漢文字的六書皆基于象形，是象形的生長。中國人何以能如此，是因為中國人悟得萬的意思與其在于生長中的關係，而西方人則不能悟得之故。

而又一類則是以語言，以音樂、圖畫、雕刻、舞、象形文字，雖亦是狀寫對象，而同時有其自己的創造，即是創造其自己的姿態來。狀寫象亦可比是臨書。顏真卿書刻在石碑上，真跡的有些筆姿是不見了，但臨寫時可以生自己的筆姿來，而此筆姿正合于未刻碑前顏書真跡的筆姿。再來看漢賦裏狀寫。生而有象，象更變化為形。一成為之形，原先象的變化之姿有些是不見了，可是漢賦裏狀寫時，文字自生了種種姿態，而直接與原先象的變化姿態相合為一。漢賦裏狀寫山容，有許多山旁的字，狀寫態有許多旁的字，又如狀寫打獵，有許多形容鳥獸草木風雲的動態的字。今人不懂漢賦，以為這些死了的僻字，其實都是依然有著新鮮的生命的，如同希臘時數學上的與今時數學上的許多文字與方程式，看似太舊了，太僻了，其時都是現在用得的，如韓愈與蘇軾即用漢賦的字彙別有一種結實有力的新鮮。元曲裏亦恣意使用了好些漢賦的字彙。

建立中國現代文學，並非仿效歐文學，而是一個世界文藝復興運動，光明來自中國，第一就是要再發見中國文字之。

讀一句“悠悠千載上”就有著無限之思。又如遠字是有限的距離，渺渺是無限的遠，大字是有限，山河浩蕩則是無限的大，又如“浩浩陰陽移”，這浩浩是時間的無限而亦是空間的無限。漢文字又如說光陰，時間實而光陰虛；說人世，社會實而人世虛。又如乾坤二字，仁知二字，義字與俠字，逍遙遊的逍遙等字，皆是直接表現文明的字，為西洋所無。所以漢文字狀寫萬，可以直寫到萬的成象成形之初。如此就作成了中國文學的天成體質。譬如圖畫，單是狀寫了象，它自即是意思。又如好的陶，它擺在那裏即是個意思的存在，不必另外再加以思想或意義。中國的文章亦是狀寫了事象象，即文章的意思已是，可以不必另外再加以思想或意義。陸機文賦，即如此論文章，孫過書譜，亦如此論書法。

所以漢文字可以為書法，而西方的符號文字則不能。因為必須是造形的，漢文字象形而不受象形的限制，故可以書法更在繪畫之上。繪畫的點線只用到了書法的點線的百分之三十。書法的墨可以是比繪畫的用更到達了顏之初與其極致。繪畫是寫已有之象，而書法則是創象來。理學是讓見原已有在那裏的，而數學則是發見並未有在那裏的，所以數學家岡潔說數學纔是無中生有的真發見，書之于畫，亦可比如此。畫是寫成之象，故多對稱，而書則是寫成象之初，所以書法善能用不對稱。中國的音樂亦善能用不協和音。書比畫與雕刻更能廣達于萬之旨。書的地位是與音樂並列，而在數學之上。數學不能處理無理數，不能造形。漢文字表現在書法上的德，亦表現于其在文學上的狀寫象。狀寫可分兩大類，一類是以照相、錄音、電計算機、結繩、符號文字，皆惟狀寫對象，而無其自己的創造。（西方的符號文字是其象形文字枯死了，而倒頭去結合于舊石人的結繩，西洋文字的字母即像繩的打結與扣。還有楔形文字則是取形于舊石人的以石刀砍本篇記認，與結繩相類。）

漢文字表現生態的字，是遍及于動植與山川石星辰風。漢文字還有許多表現“無”的字。日本敗戰后減少使用漢字，岡潔要給孫兒取名一個萌字，查了“常用漢字典”裏沒有，又想用一個悠字，查查也沒有悠字，只有久字。萌是表現生態的字，悠是無限的長時間，久字則是有限的長時間，岡潔很憤慨，說文明的字都被廢，只剩質的字了。近年來日本文省把常用漢字從八百字增加恢復到一千七百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