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中國詩文是以此為基本的體質,于是或以之寫思想,則為易繫辭與莊子之文,或以之敘史事則為司馬遷之文,或以之寫懷抱,則為柳宗元與蘇軾之文。詩亦是在此天地豁然,太上忘情的素地上,于是或為慷慨激昂之作,或為憂思徘徊之作,無所不可。而因其素地是個偉大的無,故思想之極歸于天地何思何慮,感情之極,則歸于禮,雖亂世亦自吾心有秩序清嘉。
凡此皆因為漢文字的妙姿自在其如,所以可能。漢文字獨有的四聲,這裏不可以忘記舉出。有四聲,始有唐詩宋詞與今日的崑曲平劇。中國人是悟得了陰陽呼吸之理,始定四聲,為其他民族所不能。所以中國的詩文是音樂的,?于禮樂之樂。中國的詩文講風,故可以興。今人多不知此,而講新詩韻律,想想豈不貧薄淺小?
三
提起建立中國的現代文學,有人即會說是要把中國的文學提高到世界的標準。但是今日其實並沒有世界的文學標準。今日有自然科學的世界的標準,卻沒有哲學的與文學的世界的標準。文學的世界的標準倒是要等中國來建立。
學院派中有知中國之好者,也每說不可輕蔑西洋。但是西洋的東西知有而不知無,此即不足貴,雖其數學與物理學亦今后還要請教于中國。因為文明是從悟得了“無”與“有”“空”與“色”,纔創始的。則西洋現在是又在瀕于倒壞。
西洋亦有其好處,它的影響當然可以接受,但是要接受得自然,要以自己為主。若是不自然的摹倣就不好了。如張愛玲,如日本的夏目漱石,皆受西洋文學的影響,而不失主體即好。
西洋文學以希臘的為好,取其有知性的新鮮。但希臘文學中好的還是柏拉圖集中的,而荷馬史詩則並不好。若以荷馬史詩及希臘的悲劇與喜劇為準,則希臘的文學還不如希臘的數學與物理學,亦不及其雕刻。荷馬史詩只是鬧劇。中國的崑曲與平劇舞台上佈景惟有一色的幕及桌椅,無論怎樣的劇情,背境都是個清平世界、蕩蕩乾坤。
西洋人不曉得一個“無”字,荷馬史詩裏戰爭、冒險、戀愛的背后是充滿私欲與行為的希臘諸神,沒有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房子我是喜歡日本式的榻榻米,不塞滿東西,而西洋人是連他們的基督教堂亦塞滿雕刻的壁畫,還不如回教徒的在露地上禮拜的好。西洋的演劇都是動作,不能于不動不作時也有戲。
西洋文學裏沒有天地人的清安。希臘的悲劇即是人與神不得相安。希臘文學中比較好的還是喜劇。
基督教的神是“無”,比希臘的宙斯神他們大,但西洋的人事還是沒有“無”的背境。自羅馬以來,若沒有基督教的神則可說不能有西洋文學,他們的作品亦是在觸及神之處好,譬如在托爾斯泰的小說“戰爭與和平”裏。但是最大的創造性是人與造化小兒相嬉戲,西洋文學裏沒有這個。中國人是因于大自然以知神,又因于神以知大自然,而西洋人則不能看得基督教的神于大自然無隔。
后世的西洋文學比希臘文學有了一個背境,但尚不能是“無”的背境。所以西洋文學裏只有社會的事態,而無悠悠人世的風景。
文明的背境是“無”,進步而為人事條理之美,日用器物之美,與人相之美。中國的人事條理有朝廷的與民間的禮儀風景,器物亦是生于此禮儀風景之美,非西洋文學裏的社會事態與器物可比。中國的人格之美,如史記裏的,三國演義裏的,世說新語裏的,唐宋史傳裏的英雄美人,與街上陌上的庶民,他們的智慧,道德氣概有幾等幾樣的品格,無數相異的美法,比起來,就可見西洋文學裏人物造象的貧薄粗惡,有好的也是藐小。
西洋文學未有人之所以為人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