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孙犁先生

上世纪６0年代后期，因为时局的不稳定，也因为父母离家随单位去zuo集tixing的劳动改造，我作为一个无学可上的少年，寄居在北京亲戚家。革命正在兴起，存有旧书、旧画报的人家为了安全，尽可能将这些东西烧毁或者卖掉。我的亲戚也狠卖了一些旧书，只在某些照顾不到的地方遗漏下零星的几册，比如床feng之间，或角落里的一张桌子tui儿底下…我的shen高和灵活程度很适合同这些地方打jiaodao，不久我便发现了丢落在这些旮旯里的旧书，计有《克雷洛夫寓言》、《静静的顿河》电影连环画等等，还有一本书脊破烂、作者不详、没tou没尾的厚书，在当时的我看来应属于长篇小说吧。我胡luan翻起这本“破书”不想却被其中的一段叙述所xi引。也没有什么特别，那只是对一个农村姑娘chu场的描写。那姑娘名叫双眉，作者写她“哧哧的笑声”写她抱着一个小孩用青秫秸打枣，细长shen子，梳理得乌黑明亮的tou发披在肩上，红线白线紫线合织的方格子上衣，下shen是一条短ku，光脚穿着薄薄的新zuo的红鞋。她仰tou望着树尖，脸在太yang地里是那么白，yan睛是那么liu动…细看，她脸上搽着粉，两dao眉mao那么弯弯的，左边的一dao却只有一半，在yan睛上面，秃秃地断了…以我当时的年龄，还看不懂这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土改时期，不知dao这双眉因为相貌chu众，因为爱说爱笑，常遭村人的议论。xi引我的是被描绘成这样的一个姑娘本shen。特别是她的liu动的yan和突然断掉一半的弯眉，留给我既暧昧又神秘的印象，使我本能地gan觉这类描写与我周围发生的那场革命是不一致的。正因为不一致，对我更有一zhong“鬼祟”的mei的诱惑。那年我大约１１岁。多年以后我才知dao这本“破书”的作者是孙犁先生，双眉是他的中篇小说《村歌》里的女主人公。

我产生要当作家的妄想是在初中阶段。我的家ting鼓励了我这妄想。父亲为我开列了一个很长的书目，并四chu1奔走想办法从已经关闭的市级图书馆借chu那些禁读的书。在父亲喜huan的作家中，就有孙犁先生。为了验证我成为作家的可能xing，父亲还领我拜会了他的朋友、《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老师。记得有一次徐光耀老师对我说，在中国作家里你应该读一读孙犁。我立即大言不惭地答曰：孙犁的书我都读过。徐光耀老师又问：你读过《铁木前传》吗？我说，我差不多可以背诵。那年我１６岁。现在想来，以那样的年龄说chu这样一番话，实在有点不知shen浅。但能够说明的，是孙犁先生的作品在我心中的位置。

时至今日，我想说，徐光耀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他在那个鄙弃文化的时代里对我的写作可能xing的果断肯定和直接指导，使我敢于把写小说设计成自己的重要生活理想；而引我去探究文学的本质，去领悟小说审mei层面的魅力，去琢磨语言在千锤百炼之后所呈现的run泽、力量和奇异神采的，是孙犁和他的小说。

那时还没有“追星族”这zhong说法，况且把孙犁先生形容成“星”也十分hua稽。我只像许多文学青年一样，迷恋他的文字带给我们的所有愉悦，却没有去认识这位大作家的奢望。但是一个机会来了。１９７９年，我从cha队的乡村回到城市，在一家杂志zuo小说编辑，业余也写小说。秋天，百hua文艺chu版社准备为我chu版第一本小说集，我被李克明、顾传菁二位编辑热情请去天津面谈chu版的事。行前作家韩映山嘱我带封信给孙犁先生。这就是我的机会，而我却面lou难se。可以说，这是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本能反应；也因为，我听人说起过，孙犁的房间高大幽暗，人很严厉，少言寡语，连他养的鸟在笼子里都不敢luan叫。向我介绍孙犁的同志很注意细节的渲染，而细节是最能给人以印象的。我无法忘记这点：连孙犁的鸟都怕孙犁。韩映山看chu了我的为难，指着他家镜框里孙犁的照片说：“孙犁同志…你一见面就知dao了。”

我带了信，在秋日的一个下午，由李克明同志陪同，终于走进了孙犁先生的“高墙大院”这是一座早已失却规矩和章法的大院，孙犁先生曾在文章里多次提及，并详细描述过它的衰败经过。如今各zhong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着，稍显平整的一块地，一hu人家还zhong了一小片黄豆。那天黄豆刚刚收过，一位老人正蹲在ba了豆秸的地里聚jing1会神地捡豆子。我看到他的侧面，已猜chu那是谁。看见来人，他站起来，把手里的黄豆亮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