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像把绳子当成蛇的恐惧消失一样。
很精辟的比喻,我似乎理解了一些。我说:
好吧,假定“自我”是个幻象,但为什么会构成了这个幻象?
“自我”存在着的自然的感觉,它使我们想:我冷,我饿,我走,等等,这些感觉本身是中性的,它们并不特别地倾向幸福与痛苦。但是随后而来的却是这种想法:认为“自我”是一种恒量,它不顾人们所经受的肉体上和知识上的种种变化而在我们的一生中永久保持着。我们眷恋着这种“自我”的观念,我们总是这样想:“我的”身体、“我的”名字“我的”精神,等等,而佛教强调的是人的意识的一种流动和延续,否定在意识的流动或延续中有一个牢固的、持久的、独立的“我”的存在。佛的精神本质就是通过修行静观驱除有一个“自我”的幻象,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意味着一生要充满对静观的劳动。
许多次,我与马丁格的对话使我们的散步有时不知不觉在鼓声中延伸到了整个寺院,我觉得整个寺院不再外在于我,以至,有段时间我也曾试图静观,试图什么也不想。我甚至差不多做到了静观。一次我和马丁格站在寺顶延伸出来的露台上,对了,还有维格,我们三个人站在露台上,背后是更加广阔的废墟和终年积雪的山峰。我们在寺院的最高处,将并不遥远的拉萨河尽收眼底。
当然,这种时候总是在黄昏,总是在夕阳西下之时。通常黄昏的光感总让我们既兴奋又安静,或者说是一种安静的兴奋。我说过西藏的黄昏是猛烈的,不过只有登临高处才能看到那种庞大的猛烈的黄昏,那时大面积阴影快速移动,我们看到山下的树木、村庄、小山、建筑、田野纷纷在阴影中陷落;我们看到当大面积阴影的前沿差不多快要到达拉萨河边的时候,河上以及河对岸仍是一片金色耀眼的辉煌;那时河流已呈极致的火红色,河流追着落日,河流源远流长…它快与一条更大的河流汇合了,但一段浅山横亘在了前面,遥远的拉萨河仿佛一下黯然消遁,不知所终。然而隔过那线岛链似的浅山,河影再度在原野上出现,而且,一旦重现越发显得辽阔。我知道,那是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的汇合处那里水光粼粼,水天相接,像扇面一样打开了一泓寥远的金色滩涂和水洲。滩涂和水洲上有无数面镜子般的椭圆的小水洼,就像无数的马蹄形的梦,那马蹄形的梦让晚景一照,就像女娲刚刚补过的还在微微颤动的一角桔色的天。那时我们目光如此深远,马丁格,维格,我,我们的脸被映得通红,身体几乎透明。然而,就在某一刻,就在倏忽之间,我们的身体突然暗下来;我们变成了青色,接近灰,银灰…那辉煌的一刻真是稍纵即逝,大地完全静下来,但心灵依然活跃,甚至更加活跃,尽管我并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时,我不得不对马丁格说,即使我在如此的静观时“我”好像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好像越来越丰富。我觉得没有一刻我的思想都不在活蹦乱跳,尽管非常隐蔽。我说我记得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也试图在一些时刻中使自己的思想停止,但他说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就在他这样想时思想又立刻重现。
威廉·詹姆斯这种断言对这里的隐修者是轻率的,马丁格对着远方说,他们修行多年,在控制自己的精神后都能够在很长时间里停止思想流,可以处在一种不受心理综合约束的觉醒状态中。并不是要堵塞思想,仅仅是停留在一种清醒的在场的状态中,或者说是清澈的状态、意识的状态,这时推论性或逻辑性的思想在这种状态平静下来。
可终究还是有思想、一些心理活动…